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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12月09日 星期三

    我们的语言

    荆培运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12月09日   15 版)

        古代汉语(特指书面语——下同)最大的特点就是言简意赅,用它写作诗歌和散文,可以达到回味无穷的境界。精美绝伦的唐诗宋词,是古汉语之花。就音韵的和谐、音节的齐整而言,它们是世界上最精致的诗品。同样是写风雪夜归,唐代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只用了二十个字(二十个音节);美国的罗伯特·弗罗斯特《雪夜林边小驻》,用了十六行、一百零八个单词(音节更多)。虽然它们都达到了卓越的艺术境界,但是,谁更精致更上口,也一目了然。中国被称为诗的国度,巨星璀璨代不乏人,跟古代汉语的这个特点是密不可分的。在形象描绘和情意表达方面,古代汉语游刃有余。

        但是古代汉语有个明显的短板,它不太适合严密的逻辑论证。例如公孙龙“白马非马”的著名论断,从语言表达的角度看,模棱两可。“白马”非马,那又是什么?难道是羊?其实他要说的是“白马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马,而是一种具体的马”。古人论述问题,形象化例证很普遍,达到高度概括的却不多。《孙子》在诸子百家当中理论体系最为完善,也以直观的例证法为主。例如“诡道”,他的解释是:“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克劳塞维茨的解释则完全脱离了具体事例:“诡诈是以隐蔽自己的企图作为前提的,因此它是同直率的、无所隐讳的、即直接的行动方式相对立的。使用诡诈的人要使被欺骗的人自己在理智上犯错误,这些错误在最后造成一种结果,使他看不到事物的真相。”

        在科学原理的表述方面,古代汉语有些力不从心:

        圜,一中同长也。

        方,柱隅相讙也。(《墨子·经上》)

        如果我们不是接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的成年人,而是刚刚启蒙的孩子,那么我们就很难理解在这里“中”是指圆心,“长”是指半径的长度而不是随便一条线段的长度;同样,我们也很难理解“柱隅”就是直角,“相讙”就是相匝的意思——言简意赅对于文学来说是好事,科学原理的表述却需要精确抽象,需要消除一切歧义。

        很久以来,人们就对这件事感到迷惑不解:古代用来写字的竹简布帛那么不易制作,写起字来又是那么费劲,为什么古代汉语还有那么多的虚词尤其是语气词呢?把它们去掉,写起来不更省劲吗?原来,第一,这些虚词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标点符号的作用,而当时行文是没有标点的;第二,正如当时的穿衣是褒衣博带、行礼是进退舞蹈、宴席是鼓瑟吹笙,甚至打仗也一度讲究车不驰徒不趋不鼓不成列,讲话也得有这种“范儿”!它必须是这种文化旋律的和谐音符。以前我们总是从制度文化等方面寻找中国自然科学(理论)落后的原因,对古代汉语抑制科学发展的副作用一直认识不足。

        佶屈聱牙的古代汉语不适合表述义理,千年以后,那半文半白的语言同样无法满足需要。朱熹的学生问:“昨谓未有天地之先毕竟先有理,如何?”他的回答叫人如坠五里雾中:“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学生问的其实是“为什么理在物质之前就存在,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朱熹先用“毕竟”搪塞一下,然后不作推理就直接告诉学生结果:有此理就有此天地,无此理就无此天地。朱熹想用一个“毕竟”来代替严密的逻辑推理,毕竟是不行的。

        民间当然不会用这样的交际工具,这种语言不光会抑制理论科学的发展,也会叫三百六十行的师傅们无法授徒,他们得用各自时期的白话——要知道,中国古代理论科学无法与古希腊罗马相比,但在各种工艺上,例如冶铁、缫丝、陶瓷、建筑、医药、水利工程、造船、制盐、天然气利用等方面,却长期领先。这仿佛是一种悖论,其实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文白两种语言环境作用的结果。而将白话入文的努力也一直在持续。在北方,努力将白话入文的是母语非汉语的胡人。这听起来有点怪异,却完全合情合理:胡人进入中原后,出于现实需要,他们首先学会的就是当时的白话,而绝不是之乎者也的官文。他们治国理政派差收税,也不能等到学会了之乎者也以后再干起来。颜之推在《颜氏家训》里说:“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辨;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这正是因为南方统治集团中南下的中原贵族顽固坚持“语言正统”,而北方统治集团中多为汉化的胡人和胡化的汉人的缘故,也就是所谓“北杂夷虏”问题。当然,北方的这种语言变化能多大程度反映到书面上,依然是个问题。但是,至少在这些胡汉难辨的人变得文绉绉的之前,官文会掺杂上一些白话甚至“胡语”,是可以肯定的。这种情况,无论那些汉族文士怎么抗拒,也改变不了。《蒙古秘史》自不必说,《北史》已经是被文士雅化了的,但仍然孑遗了一些当时的“白话”词语,例如“马上”“一把子”(意为“少”)等。当然,汉人尤其是那些“布衣将相”,在白话入文方面作用也不小。汉代的周勃,讨厌文绉绉,手下官员向他汇报工作,他都喝令“趣为我语”(快给我讲)!这样一来,之乎者也肯定得让位于“引车卖浆者语”。北齐皇帝高欢给军队训话,一般不讲汉语而讲鲜卑语,之乎者也一类的东西,当然更不爱用;他的部将高敖曹(这人要在队列里,高欢就得讲汉语)喜欢写打油诗,言辞很“草根”,文士们都瞧不起。明太祖朱元璋颁布的诏书,有的就半文半白。四大名著与现代史上那些不顾“国粹沦亡”的指责强力推行白话文的人士,则是有大造于后人!

        现代汉语完全消除了义理表述方面的局限性(情意表达功能在某些点上有所退化,例如写诗,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唐诗的精美程度了。这是因为单音节词减少、双音节词增多突破了五律和七律的音节格局),在局部上较之英语还有优势。这种优势表现在,它可以用较少的音节表达较繁富的意思。在数学学习上,现代汉语的优势更加明显。如在背诵乘法口诀做四则运算时,我们的孩子可以少“嘀咕”(内部语言)许多音节,因此运算速度就会更快。例如:

        123x123=15129我们的孩子可以这样“嘀咕”:一二三乘一二三得一五一二九。说英语的孩子按规则得这样“嘀咕”:One  hundred and twen⁃ty-three multiplied by onehundred  and  twenty-threeequalstofifteenthousandonehundredandtwenty-nine.即使他们按照读电话号码的方法去读,也比较费事。这还只是整数的运算,如果是小数、分数、平方、立方、开方等等,那就更麻烦了。这些年,我们的孩子奥数金牌拿的比较多,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语言因素也很关键。未来的世界将是数字化的世界,虽然数字化并非数学化,但数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珍爱我们的语言吧,它极可能是我们赶超的一个砝码。

        但是,现在有些“学者”打着光大汉语的旗号,干着相反的勾当。语言文字,如果不简要不与时俱进,就很难被外人接受,在本族群中的使用频率也会逐渐降低。美语尤其是它的口语相对于英语,词性时态等弹性较大,怎么简单怎么来,易于掌握,便于流行。反观我们,语法词性包括标点本来都是借鉴外语而来的,它对提升表达功能起到了重要作用,是现代汉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掌握它们是必要的;但如果强行用它们去分析古代汉语,那就削足适履了——即使有这种需要,那也是专家的任务,决不应该将这种专业性极强的任务交给孩子们去完成。这样要求,极大地降低了他们学习母语的兴趣,导致对母语的厌倦,从而间接地为外语占领汉语阵地打开口子。再一点,说汉语写汉字本来就被外人视为畏途,如果我们再把那些已经死亡的古董拿出来当作学问来训练孩子(例如叫学生听写极为生僻的古汉语字词),除了再添几个“孔乙己”之外,看不出它对汉语走向世界有什么助益。相反,照这样酸腐下去,汉语被推进死胡同倒是可以预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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