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15年12月09日 星期三

    宝刀在黑夜里鸣跃

    ——记冷冰川绘张爱玲《小团圆》

    沈胜衣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12月09日   13 版)

        当年《小团圆》出版后,我评说时用了一个比喻:它有如张爱玲晚年打造的一把宝刀,出手处处闪光,令人动容赞叹,却又伤人。全书写亲情、友情、爱情,却总毫不留情,割开混乱人世中的种种不堪,挑出内心深处的种种暗涌,甚至有意劈向她自己,“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也没有了”。

        如今,一把真正的刀,用另一种形式刻画了这部自传小说——冷冰川以其独门兵器,于墨纸剔白,让黑暗唱歌,耗费近一年时间创作出《小团圆》组图一百多幅。这番艳异的演绎,成就了中国当代令人瞩目的艳异文学与艳异艺术之间的一次小团圆。

        这是冷冰川的个人突破,第一次集中主题创作、为现代文学作品作画;这也是张爱玲作品最大规模的一次美术专题展示,是她绘画梦的托梦还魂。

        张爱玲画得一手好画,为自己也为别人画过大量作品插图。止庵、万燕著《张爱玲画话》指出,张爱玲“大部分用线条和黑白块”,“线条极其准确而自信”,“画美女用的线条很抽象艳异”。这几句评论,也可用于冷冰川的作品。

        三十年来,冷冰川的“墨刻”一直独步江湖,他在涂满墨汁的白纸上,以刀为笔,创造了一个新的画种,营造了一份超现实的美丽梦境。那些纯净丰满的黑色背景上剔刻出来的女子、花草、物事等白色图画,“艳”而且“异”,令人惊艳,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传奇”。张爱玲那样独特的写作、尤其是《小团圆》那样独特的作品,正该有冷冰川这样独创的艺术相配。张爱玲能文能画,冷冰川则能画能文(他写过不少精妙的诗文手记),由他来画《小团圆》,是两种非凡创作的美妙交汇。

        张爱玲与冷冰川在精神风格上有不少契合:他们都是贯穿东方与西方、融汇古典与现代的天才。冷冰川的画意象繁富,张爱玲也以此著称。冷冰川作品往往洋溢着热烈的情调,然而表现形式上是清冷的,正与张爱玲的文字冷峭、心境苍凉相符——《小团圆》写人写己,极为冷酷,然而她对友人说:“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之后还有点什么东西在。”她在冷眼揭发之后,却没有否定曾经的温暖(如结尾那个梦)。因此,冷冰川和张爱玲在各自的世界里,都达至了冷暖交融,给无情人间的寂天寞地刻入了温情暖意,是一种可回味的人生姿态。

        具体到冷冰川这组《小团圆》画作,也与张爱玲及原著处处契合。

        他画的张爱玲肖像,惟妙惟肖,见出深厚功力(须知他是不打草稿、径自下刀的);形似之外更有神似,反映了张爱玲的神采神韵,传递了她的绝代风华与落寞沉吟。

        他画的情色意味的女性裸体,绝美动人,展示了或健旺或伤怜的“性命”,恰与《小团圆》深入写性的特色相般配,还原有血有肉的俗人一面,也从中寄寓了情感的哀凉。

        特别是他绘出了张爱玲唯一的一次怀孕,斜坐看书、肚子微凸的闲雅情调,然而一大丛瘦弱的白花诡异地倒垂开放,却已隐喻了结局,刚收获新生命的静美欣悦背后,是不安的暗涌。冷冰川没有画《小团圆》中的惊惧引产,却敏锐地捕捉了这昙花一现的初孕场景,是原著没有写到的、从未留下记录的,却同样是女性身体的切痛记忆。

        与女体同属冷冰川拿手好戏的,是那些繁茂恣意、开得醉生梦死的植物。插在玻璃水杯中的花草,让人想到《小团圆》中送给母亲的残花,更像是一种悲哀命运的隐喻;性感裸女旁的棕榈科植物,让人想到张爱玲把邵之雍比作棕榈树;女子倒骑马的性喻画面中,窗外一棵小树,在《小团圆》里也有所本,但不像书中写到的那样开着花,而是孤零突兀的枯树,同样意味深长的是,窗下暗角还有一堆鬼怪在涌来窥视……爱恋背后,是那样的寂与恶。

        另一样冷冰川作品中惯常的元素(也是张爱玲永恒的意象),月亮,出现在那幅裸女与棕榈树身后,百叶门窗光影明暗对比,是天上一弯月亮的投影,如幽凉的刹那永生,美好而悲哀。那是《小团圆》中,“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的月光。

        冷冰川这回还比以往更突出画了很多骷髅及骸骨,让人触目惊心。包括一个人双手捧面,抱着的却是一个狰狞的骷髅头,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人感受到张爱玲的死神气质——她在恋恋浮生、热爱现世生活之余,早已参透人世。

        还有些找不到具体对应的抽象图形,亦有相通的氛围。如一些干枯的果子,仿佛张爱玲传奇一生留下的零散、干瘪果实,苍茫回味……

        ——以上种种吻合、暗合、表面不合,在一幅画中汇合,与原著里应外合,是这组作品与《小团圆》珠联璧合的体现。

        那是两丛盛大的向日葵中间,一个没有面目的裸女,令我震撼。《小团圆》没有写过向日葵,但冷冰川通过本来蓬勃热烈的葵花,悖论地绘出了一份荒凉,那些花儿不再像他以前作品中那样坚挺、饱满,而是披垂、纷乱的,带着狰狞鬼气地探近,仿佛一场残败的丰盛,衬托出这女子丰盛的残败。她的面部是一片漆黑的空白,头发轮廓有点像张爱玲一幅自画像,该画恰也如冷冰川一样是黑底白线绘就,同样没有五官,却传神地展现了她在文坛成名及与胡兰成热恋中的爱悦心情。现在冷冰川这幅,传承了张爱玲的神秘(她偏爱无面目的自况,散文集《流言》和小说集《传奇》增订版封面都有这样的人物);然而那局促不安、不可安稳的坐姿,却令人在对比中感慨,生命流转至《小团圆》回顾平生时,已由爱悦心情变为苍茫心事了。

        所以,此画令我印象深刻,就在于它对张爱玲既契合地写实、又拉开距离地“写意”,达到了一种若即若离、不即不离的境界。——艺术与文学之间的距离是可喜的,冷冰川这批《小团圆》组画,好处就在于有恰当的距离感,不会贴得太近,没有全盘照搬,而是保留了他向来神奇的想象力,带给观众多元的咀嚼滋味,在如实的基础上达意,表达出与张爱玲对等的精神力量。

        胡兰成在《评张爱玲》中说:“她的小说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绘画,有一种古典的,同时又有一种热带的新鲜的气息。”这仿佛也是冷冰川的画。又说:“她所寻觅的是,在世界上有一点顶红顶红的红色,或者是一点顶黑顶黑的黑色,作为她的皈依。”黑,正是张爱玲的底色,也是冷冰川的底色。李陀《冷冰川的线语言》赞美那些“在一片黑色中随意婉转漫游、聚散无常”的白线,是“在黑暗中悄声细语”。

        岂止细语,我以前说过,那是会唱歌的黑白二色。

        又岂止歌唱,原来胡兰成《今生今世》也这样比喻张爱玲:“她是使万物自语,恰如将军的战马识得吉凶,还有宝刀亦中夜会得自己鸣跃。”

        是啊,她的不同凡响,牵动万物都能细语和歌唱,更以《小团圆》的宝刀,触发了冷冰川的宝刀,在黑暗里鸣跃,于深宵中合奏,把刀锋的嗡嗡声传彻冷暖长夜。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