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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12月02日 星期三

    追忆刘乃中先生

    张瑞田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12月02日   07 版)
    刘乃中

        1

        10月2日晨,即将远行时,到书房找到一本想读的书带着,经过房门时,不经意停下脚步,抬眼看着房门左侧悬挂的一件诗札——“惯于洗面见嘉宾,乱发蓬头赧报人。出水芙蓉无矫饰,孰云汙垢反天真。旧作一首偶录博粲。辛卯腊月刘乃中九十”。我轻轻把这首诗读了一遍,然后锁门,驱车往张家口度假。

        刘乃中的行草书诗札,写在八开的笺纸上,粉色的笺纸套印淡绿色的梅花,疏朗的字迹,两枚大小适中的印章,让这件诗札颇具文人气息和审美魅力。

        这件诗札在我的书房悬挂两年多的时间了,刘乃中先生的书法和诗,成为我与他的情感联系,也是我学习书法与诗歌的无形督促。辛卯年,也就是2011年,我正推动“心迹·墨痕:当代作家、学者手札展”的巡展工作,趁回吉林的机会,我去位于松花江边的“无门限斋”拜访刘乃中先生,并请他写一页诗札支持我的工作。刘先生爽快答应了,提笔便写,还向我传授了许多手札的常识。

        是感应,还是暗示,10月2日这一天在刘乃中先生的墨迹前伫立,诵读诗篇,遥想旧年岁月,感慨时间倥偬。

        十月长假的道路不顺畅,在汽车里听马勒《第四交响曲》。微信轻微的声响引起我的注意,一行冷冰冰的字进入眼帘:著名书法家、篆刻家、学者刘乃中先生10月1日晚逝世,享年94岁。

        我关掉了汽车音响,又看了一遍讣告,驶往张家口的车轮变得沉重了。

        应该说,刘乃中先生不是当今艺坛学界的显赫人物,也不是居于高位的意见领袖,可是,他坎坷的人生经历,他的学养、人格,他笑傲人生的姿态,恰恰是艺坛学界最缺少的。

        2

        2011年,刘乃中先生九十岁。这一年,有关部门为他举办了一系列的庆祝活动,其中有刘乃中艺术馆开馆暨《刘乃中艺术丛脞》的发行。《刘乃中艺术丛脞》共计八册,有书法篆刻集、诗文集、手札集、友朋手札、书画集、传记集等,涵盖了刘乃中先生不同时期的历史文献和艺术作品,浓缩了刘乃中从北京到吉林的曲折人生。对刘乃中先生,我有一些了解。二十年前,我应某杂志社之约,对刘乃中先生做了深入的采访,撰写了数千字的访谈文章。刘乃中与夫人孙贤舒似乎记得那篇文章,当《刘乃中艺术丛脞·履迹》讨论大纲时,他们邀请我参与,担任其中部分章节的写作任务。我提出,对刘乃中在北京生活、工作,以及被划为右派、发配北大荒劳动改造的经历有兴趣,我愿意写这一时期的刘乃中。编辑组和刘乃中本人同意了我的请求。

        我为什么对这一时期的刘乃中有研究的欲望呢,因为羽扇纶巾的刘乃中在辅仁大学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还为北平解放做出过贡献,本来有着快乐的工作岗位,有着美好的现实生活,却因言获罪,带着满腹的学问和高操的才艺,被遣送寒冷的北大荒,艰难面对非人的生活。

        中国知识分子对公共事务的关心,对政治环境的评骘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刘乃中也不例外。彼时,刘乃中在中央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工作,担任科长职务。忆及打成右派的因由时,刘乃中苦涩地讲道:“党号召大家提意见,我其实非常慎重,只要求在极小的范围(4个人),以谈心的方式提一点意见。首先我表明自己不赞成搞运动,很多运动尤其是初级阶段,总是唯物不足唯心有余。另外,我对某些没有文化知识的老革命的瞎指挥也十分不满,不少老革命只是由于资格老、打仗勇敢而当上领导干部,然而不学无术。为了体现对老革命的尊重,我主张建立‘年资津贴’,而避免在其位不谋其政。”

        这就是右派言论,这就是发往北大荒监督劳动的理由。令人痛心的是,与此同时,他的大哥刘乃隆,弟弟刘乃元,一并被划为右派。刘乃隆毕业于清华大学地质系,时任地质出版社副总编辑,刘乃元毕业于圣约翰大学英文系,系新华社翻译。三兄弟均有良好的教育背景,有才华,有思想,在他们最能展示才华的时候,被归入另类。最痛苦的莫过于父亲,他非常恼火,虽然了解也理解自己的儿子,但,无法理解儿子的遭遇,无法理解那个年代。刘乃中安慰父亲,历史可以证明,犯错误的不是我们,右派本身不是耻辱,而是光荣。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刘乃中依然幽默,他对父亲说:刻一块“三右堂”的牌匾挂在家里吧。父亲当然不会同意,不过,无形的“三右堂”牌匾挂在了刘乃中的心头。

        1982年,剧作家、也是赫赫有名的右派吴祖光到吉林市讲学,我前往聆听。我曾有剧作家的梦,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是我喜爱的话剧剧本,因此,对吴祖光很是崇拜。在吉林市电影公司礼堂,吴祖光在一些人的陪同下步入讲台,开始讲述自己的创作经历。我发现,陪同人员中有刘乃中先生。此时的刘乃中是吉林市图书馆副馆长,是著名书法家、篆刻家,与赵玉振、那致中、金意庵诸先生并称“江城四老”。吴祖光到吉林市,他是陪同者之一,何因何故,我说不清楚。是吴祖光道出了原委。他说,他与刘乃中一同在北大荒劳动改造,是难兄难弟。我的心一怔,在我看来,书法家、篆刻家闲适优雅,惯于中庸之道,不会“惹事生非”的。没有想到,温文尔雅,诲人不倦的刘乃中经历了如此之多的苦难。这一年的这一天,刘乃中的背影在我的眼睛里有了特别的质感。

        3

        1995年,刘乃中接受了我的采访。1958年3月,刘乃中与中央直属机关的右派们乘“专列”离开北京。临行前,他清点自己的藏书、印谱、碑帖,把刻刀、砚台、毛笔、石章一一存好,他相信不久就会回来。“专列”在黑龙江密山站停下,刘乃中跳下火车,宛如跳入一个冰窖,肆意的寒风粗暴地袭来。吃过晚饭,又扛着行李,爬上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继续前行。四眼望去,皆是皑皑白雪,有时,汽车在雪墙两侧行驶,萧杀的感觉油然而生。天亮起来,颠簸、寒冷的冬日夜行结束,当看到目的地的“住房”,刘乃中目瞪口呆了。“住房”就是马架子,他向我详细描述了马架子的形状:“所谓马架子,就是一排人字形松树杆子,用几个横杆子绑上,上面搭上草,就形成一个人字形的立体的草‘屋’。‘屋’的两头挂个草席,各留一个门,既是出入的门,也遮挡视线,对面两排‘床铺’铺上榛秸,上面是一层黄豆皮,再铺上各自的被褥,人就睡在上面。头冲外,脚从内。同来的一百多名中央机关的‘右派’,都挤在一个大棚中。”

        这是黑龙江省宝清县853农场二分场。在这里,刘乃中生活、劳动了两年零八个月。1960年,中央规定,在北大荒劳动改造的右派们再分配到全国各地继续改造。刘乃中接到了去吉林省长春报到的通知。1961年1月,他到吉林市文化局报到,旋即分配到吉林市图书馆工作。当然,在吉林市图书馆工作,再苦再累,也比北大荒的生活好多了。虽然在吉林市图书馆依旧是接受改造的右派,依旧干着又苦又累的体力活,但毕竟内心与精神有了喘息的机会。没想到随后是文革,他又跌入现实的低谷,忍受人生的磨难。

        直到拨乱反正,直到改革开放,他被平反,生命的春天得以到来。很快,他担任了吉林市图书馆副馆长,很快,他的书法、篆刻参加了若干全国重要展览,很快,他加入了中国书法家协会、西泠印社,又被选为吉林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吉林省文史研究馆馆长。

        也是改革开放初期,我开始临帖习字。这个时候,我注意到刘乃中的书法和篆刻。

        赵朴初对刘乃中的书法篆刻评价极高。他不仅推荐刘乃中加入西泠印社,还请他为自己治印。1993年1月18日,赵朴初在致刘乃中和孙贤舒的手札中说:“……兹托牛克强同志返吉之便,带上石章三方,其一拟求赐篆此诗末句,即:讴歌期见五洲同。另一拟刻‘少病少脑’四字,圆章乞刻一‘开’字,未知能蒙见许否?无厌之求,惶恐,惶恐!请于闲暇时为之,不敢过分干扰清神耳。”1995年,刘乃中为赵朴初刻“居有竹”,赵朴初看到后甚为高兴,附呈一词奉酬——“乃中先生为余刻一小印,文曰‘居有竹’。戏作小词为报。调寄《忆江南》,敬希雅正。居有竹,不止两三杆。缩有东篱陶令宅,愧无数亩子山园。聊藉一枝安。‘庾信《小园赋》:三竿两杆之竹’。乙亥季夏。朴初未定稿。”

        启功先生是刘乃中辅仁大学时的老师,师生之间情深似海,他不仅赠予刘乃中二十余幅书画作品,还亲自为刘乃中题写斋号,并作诗《题〈刘乃中先生书法篆刻集〉》,积极评价刘乃中的书法、篆刻创作——“铁笔追秦汉,柔毫继晋唐。古华书艺古,千载见遗芳。戊寅秋日拜观汉宽先生此册备见学养之邃,功力之深。敬拈里句以志钦佩,即希印可。启功具草,时年八十又六,病目未瘳,书不成字。”

        4

        采访刘乃中,自然要把文章请他寓目。刘乃中先生如中学老师一样认真,从错别字,到标点符号,一一订正。十年前,我写给他一通手札,先生回复时,也没有忘记把不准确的语词标识出来,为此,我写了一篇题为《走进无门限斋》的文章,把先生改错字的事记下来。现在写文章,非常注意那些容易出错的文辞,心有狐疑,就翻词典,避免以讹传讹。这是刘乃中先生对我的影响。

        书画界有陋习,一是热衷血统论,一是讲究拜名师。刘乃中在上世纪40年代初于上海拜访了篆刻名家王福庵,后来,坊间传说,刘乃中是王福庵的弟子。听到这样的传说,刘乃中没有沉默,郑重纠正,他说:“最为遗憾的是,那时我没再连续多去几次。遇见大师了,却没有让大师亲授我刀法、篆法,没有得到大师直接的点拨,没有正式拜他为师——当时也不知道拜师怎么拜啊!好处呢,就是我在篆刻上只受他的影响,没受他指传,没有完全走他的路子。王福庵刻的印工细、秀美。看到他刻的印,我就知道,自己刻印虽然是摸索出来的,但因来路正基本还是‘入门合辙’的。”

        王福庵早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刘乃中是否拜他为师。如果刘乃中愿意以师耀己,将计就计,自己就成了名师之徒了,声望、润格似乎会高起来。刘乃中没有这样做,也看不起这样做的人,在他记忆力没有衰退的时候,把自己与王福庵简单的关系说得一清二楚。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

        毕竟在吉林市生活了三十年,对那片热土感情丰沛。应该说,刘乃中先生对吉林市和吉林省的书法篆刻创作具有极其重要的影响,从松花江畔成长起来的书法篆刻家群,就是证明。与书法界的朋友聊起刘乃中,他们说,刘乃中先生书法篆刻的路子正,读书多,与启功等大师关系密切,对吉林市的书法发展贡献巨大。人人都这么说,自然有道理。不过,我的看法不一样,我觉得刘乃中的现代人格,现代思想,对传统典籍的常识性理解,对苦难的体察,以及是非之心,洞察历史与未来的眼光,更值得我们了解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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