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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11月04日 星期三

    郭沫若引发《盘中诗》复原论辩

    杨建民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11月04日   15 版)
    郭沫若复原图
    唐兰复原图
    高敏学复原图
    古人复原图

        中国诗歌发展长河中,形式方面的探索不算太多。这其中,收入《玉台新咏》中的《盘中诗》堪称特别代表。因为其形式,有着一种游戏的阅读成分。从题目提示看,此诗当写于盘中。那么,盘中如何写,什么样的盘,圆还是方,诗在其中如何排列?这些就成了问题。这些问题,引发了古今许多人物的兴趣。他们从诗句中的提示,或从眼见盘子的形状,试图去复原诗歌的排列形式。由于都是探讨,便多有不同。不同便引发论争。现代文学家郭沫若,在上世纪60年代,就因试图复原《盘中诗》,引发了一次多人参与的不大不小的论辩。

        1962年3月20日,阅读广泛的学者郭沫若,读诗之间,忽然对那首著名的《盘中诗》大感兴趣。郭沫若学问大,涉猎面广,笔也来得快,很短时间,他便在一番研读后,写成一篇《拟〈盘中诗〉的原状》的文章来。复原之前,他对此诗先做了一点简要介绍:“《盘中诗》见《玉台新咏》卷九。基本上是三言诗,在末尾处有几句七言。”接着,他将原诗做了自己的断句引述:(该诗前部分人们断句大致相同,后半及字句有许多差异。此处用郭沫若字句、点断及排列)

        山树高, 鸟鸣悲。泉水深, 鲤鱼肥。空仓雀, 常苦饥。吏人妇, 会夫希。出门望, 见白衣。谓当是, 而更非。还入门, 中心悲。北上堂, 西入阶。急机绞, 杼声催。长叹息, 当语谁。君有行, 妾念之。出有日, 还无期。结巾带, 长相思。君忘妾, 天知之。妾忘君, 罪当治。妾有行, 宜知之。黄者金, 白者王。高者山, 下者谷。姓者苏﹝氏﹞字伯玉,作人才多智谋足。家居长安身在蜀,何惜马蹄归不数(速)?羊肉千斤酒百斛,令君马肥麦与粟。今时人, 智不足。与其书, 不能读。当从中央周四角。

        由诗本身及文字材料,郭沫若对诗的作者做了一点介绍:“作此诗者乃女子,是长安人。其夫苏伯玉,作吏于蜀。女子思念之,书此诗于盘中而寄之。”至于该诗如何排列,成一种怎样的形式,郭沫若也作了分析:“由末句‘当从中央周四角’以推测之,盘为方盘,诗在盘中当作螺旋式的回旋,由中央及于四角。”由此,郭沫若便按照自己想法,绘一幅图,将该诗原状加以恢复。

        从郭沫若恢复的图看,该诗是由内中渐次而外来读的,纵横都是十三行。这就出现一个问题,纵横皆十三字,总共当有169字,可该诗只有168字,其间不一致。郭沫若对此是这样解说及处理的:“故于‘姓为苏’下加一氏以足之,估计此字必为原有而夺逸者。”郭氏在探讨文章中,常常有这样的自信。这里认为此诗必定夺逸一字,而此字又一定是“氏”。如何得出这样的论断,郭沫若并未解释。

        对于此诗的艺术,郭沫若分析:“诗饶有古趣,鱼水、饥雀,都是廋辞,当系东汉时作品。三言诗而能如此生动者,实为仅见。且为女子所作,排列亦见巧思,可与前秦窦滔妻苏蕙《璇玑图》的回文诗比美。特惜此女子仅知其为苏伯玉妻,而未著其姓名耳。”此诗在郭沫若眼里,容易理解,故只对其中“白衣”二字略加解说:“古者未仕著白衣,致仕而还其初服亦著白衣。东汉章帝时郑钧拜议郎告归,累辟不起。章帝东巡,幸其宅,敕赐尚书禄终其身,时人称为‘白衣尚书’,即其证。诗中‘出门望,见白衣’,盖谓其夫致仕而归。”

        文章写成后不过四天,就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出来。此作有文有图,有想象有发挥,十分引人。这首《盘中诗》在历史上颇为有名,一些研究者对此也有自己的想法。就在郭沫若文章发表之后,数位学者也拿出了自己的文章和排列之图,寄到《光明日报》。4月5日,《光明日报》将其中几篇有代表性的文章、图形,用了一个总题目集中发表出来:《关于〈盘中诗〉的复原》。第一篇文章,是著名学者唐兰所写。他首先表明,郭沫若的复原图,“跟我所复原的略有出入”。出入在哪里?“郭老说原诗一百六十八字可列为十三之方乘一百六十九字,是完全正确的。但郭老因为原诗少了一字而在‘姓为苏’下加一氏字以足之,却似乎可以不必。郭老的加这一个字是出于估计,没有提出证据,为什么恰恰要加在这里,也没有说明理由,那末,如果不加这一个字而恢复原状,岂不更好一些?”

        怎么个不加字恢复原状?唐兰说:“我认为《盘中诗》的原图,最中心的一格是没有文字的。图的中央是一个八角形,可以把这八角形缩得很小,不占一个字的地位;也可以放上一个什么图案。因之,用十三来开平方可以得一百六十九个方格,但这首诗却只要一百六十八字,并没有缺字。”唐兰提供了一幅他心目中的复原图(见示),并加以解说:“用我所拟的恢复方法,在盘中央的第一周共八个字,要有八个方向,即除东南西北四方外,还有东南、东北、西北、西南等四隅。而整个复原图里可以整整齐齐地看出这样一个图案,即从盘的中央到四角都有一行斜书的文字,每行为六字,这就是从东南、东北、西北、西南等四隅分布出来的。这四行好像间隔,在这间隔内无论东西南北四方都有一个三角形,盘中央是宝塔尖,而盘四周是塔底,塔均六层,塔尖一字,塔底十一字。这样写法,可以成为十分整齐的图案。”

        唐兰此文当然是由郭沫若文图引发,所以得对与郭沫若不同做一些解说:“按照郭老所拟,不但要加上一个字,而且整个图形,也变成参差不齐。在郭老的复原图里,有四个三角形,一个是以山字为宝塔尖,而塔底为十三字,有七层之多,而另外三个三角形却都只有六层,其中以树字为宝塔尖的一组,塔底也是十一字……因之不能成为很规则的三角形。看来与原图是有一些距离的。”

        形式之外,唐兰还对作品作者,发表了看法:“顺便说一下,在《玉台新咏》第九卷里这首《盘中诗》是傅玄所作的,傅玄是晋初人,当时著名的文学家,所作诗赋很多。很可能是拟古诗之类,用女子的口吻来立言,是诗人的常事。郭老认为是苏伯玉妻所作,不知何据。当然《玉台新咏》的编辑时间较晚,也有可能本来不是傅玄所作而被误编进去的。”

        另外两位作者文章都很短(也或者是编辑修剪),可也都附有自以为可能的原图。作者高敏学说:“读了郭沫若同志拟《盘中诗》的原状有一个想法,原状可能并不是转盘回旋的,而就是普通由上而下,从左到右……要是转盘回旋的形状,那就很容易找到读法,这就和原诗里‘不能读’一句的意义不很合适……”高氏认为:“‘当其书,不能读;当从中央周四角’十三个字,在图里正在顶上从左到右的排列着。这可能正是作者藏头露尾的暗示。按原诗字数以及诗中原意,或许此图较为附和原状的可能。”

        最后一位署名“立基”的作者,举的是一幅古代的复原图:“《盘中诗》在陈望道先生著《修辞学发凡》(见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11月版192页)第七篇十一章回文中也引用过,上面采取的是宋桑世昌编《回文类聚》卷二附图。”他的描述:“盘为圆盘‘屈曲成文,从中央以周四角’。仔细校对以后,发现原诗是167字,不是168字,其排列分六圈,从中央向外扩伸,各圈字数是8、16、24、32、39、47,加中心一字计为167字,当中四圈相差各八字,最外边两圈相差也是八字,唯四与五圈相差是七字,疑是盘底与盘壁(略高部位)大小之差。”

        读过这三篇文章,在研究方面颇有自信的郭沫若,自然要出来辩驳一番。前三文发表后两天的4月7日《光明日报》上,就刊发了郭沫若《再谈〈盘中诗〉》的回应文章。此文用五个小标题,对前数人的质疑及新见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前面数位作者(尤其唐兰),对《盘中诗》的字数,都发表看法或存有自己的认识。郭沫若首先回应:“应否加一个字”?“有人说:这一个字不应该加。中间一个字空在那儿,就可以解决问题。我对这种说法碍难同意。原诗分明说:‘当从中央周四角’,如果正中一个字空在那儿,到底以哪一个字为‘中央’呢?”郭沫若肯定地说:“所以当中一个字不能空,原诗照道理应该是一百六十九字。”

        这样说虽然有点道理,可要完全说服人还差点,郭沫若也晓得。接下来他提出一点理由:“古书传世过久,经过辗转的抄写、翻刻,夺误增改是在所难免的。从前封建时代,对于圣经贤传的传世刻本一字一笔也不许增减。其实就是圣经贤传也每每有夺误和增改的。夺者补之,衍者除之,误者改之,疑者怀之,只要有根据,或者言之成理,有何不可?”这么说,郭沫若认为此诗是“夺逸”一字了。但郭到底是学者,知道其中情状繁复,难于一语定乾坤,故此又将自己的论说做了收束:“至于《盘中诗》的原形究竟是怎样,我也不敢断定。我的说法是一种拟议而已。据我所知,有人恢复成圆形的,但和原诗的‘四角’不符。也有人恢复成六角形的,据说‘四角’的四字,篆文和六字相近,是字误。后说也难令人首肯。”

        至于“何故补为‘姓为苏氏’”?这是郭沫若的“创见”,他当然得说清楚:“原诗前段由三字句转为七字句,是三、三、七的调子;后段煞尾处又由七字句转为三字句后,仍然是三、三、七的调子。‘姓为苏,字伯玉’两句,刚刚在前段由三字句转为七字句的关键处。照道理说来,原诗的布局既是十三的方乘而缺一个字,则这个缺字补在这两句中是恰得其所的。故我补为‘姓为苏氏字伯玉’,文从字顺,于原调的原义毫无变改。”郭沫若的说法虽还觉不够充分,可他寻找的点,却有使人信服的地方。不仅此,他还有例句:“或许有人会问:既言姓又言氏,岂不是重床叠屋?是的,是有点重复。但古人行文恰恰有这样的例子。如司马迁的《项羽本纪》,就说‘封于项,故姓项氏’。”“姓项氏”三字下,郭沫若以重点号来强调。今天看来,这个例子有些单薄。

        第三,郭沫若回应了“诗的作者到底是谁?”:“就诗论诗是苏伯玉妻作的,但可惜没有标出作者本人的姓名,故这位女诗人便成了无名英雄。因此,唐初虞世南的《北堂书钞》就说:‘古诗,亦无名氏。’又宋人严羽的《沧浪诗话》言‘《盘中》,《玉台集》有此诗。苏伯玉妻作,写之盘中,屈曲成文也’。所谓‘苏伯玉妻作’,其实也等于说‘无名氏’。可见严羽所见到的《玉台新咏》本,于《盘中诗》可能标题为‘苏伯玉妻作’;或许也并未标明谁作,而是严羽自己根据诗中所述而云然。”对于唐兰文中所言此诗作者又有傅玄一说,郭沫若请来了著名学者纪昀(晓岚)父子。在引述了他们的文字后,郭沫若说:“纪氏父子所提到的宋刻或宋本,我尚未见到。近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的‘明寒山赵氏刊本’,把《盘中诗一首》列在傅玄《拟四愁诗》四首之后与张载《拟四愁诗》四首之前,并未标出作者之名。目录只载‘傅玄杂诗五首’与‘张载拟四愁诗四首’亦无‘盘中诗’……可以肯定《盘中诗》的题名,在目录中是没有的。此诗非傅玄所作,纪氏父子的推断是正确的。”“此诗非傅玄所作”下面,郭沫若同样加了重点号。

        可为何《盘中诗》又附在了傅玄诗歌中呢?“我在这里还有一个新的推断:《盘中诗》是别人的补遗,并非六朝陈代人徐陵(孝穆)所选《玉台新咏》所原有,故目录不载。”在略加举例后,郭沫若认为:“原书确有补遗之作。”(这八个字,下面加有重点号)因此:“我的看法是:傅玄《拟四愁诗》四首的情趣与《盘中诗》有相似处,同是表达相思的情诗,而傅诗中有希望马跑快和恨马跑不快的句子。……故读者连类而及,书于简端,乃被后人刻入或抄入了正文,而挟在了两种时代相接的《拟四愁诗》之间。我的这个推断,我相信是合乎情理的。”

        这里,郭沫若似乎已将《盘中诗》作者时代定了下来。可还是觉着不踏实,所以又将其作为最后一个题目出来讨论:“作者是何时人?”:“作者的时代在前也有过争论。有人说是汉人,有人说是晋人。”在举列了唐初虞世南《北堂书钞》,宋人严羽《沧浪诗话》,明朝人冯惟讷《古诗纪》,清代人冯舒《诗纪匡谬》等古人著作的有关论述后,郭沫若认为:“诗非傅玄所作,可无疑问,说为晋人作的根据是什么呢?只是在刻本《玉台新咏》中‘此诗列在傅玄、张载之间’而已。但据我上面的推断,诗是后人补录的,则这个唯一的根据也就不成其为根据了。”

        接下来,郭沫若有一节此诗当为汉代诗的推断,过程也有趣精彩,值得略加引述:“《诗纪》《诗乘》并列为汉诗,所根据的又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把它作为汉诗要妥帖一点。前面已经说过,诗的基本格律是三、三、七的调子。这种调子,自战国末年以来,在民间是相当流行的。荀子的《成相篇》的调子是三、三、七、四、七的反复。汉武帝时的《淮南王歌》:‘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汉成帝时的《上郡歌》:‘大冯君,小冯君,兄弟继踵相因循,聪明贤知贤吏民。……’东汉章帝时的《廉书度歌》:‘廉书度,来何暮?不火禁,民安作?平生无襦今五袴。’东汉桓帝初年的《城上乌谣》:‘城上乌,尾毕逋。公为吏,子为徒……以钱为室金为堂,石上慊慊舂黄粱。梁下有悬鼓,我欲击之丞卿怒。’……这些都是三、三、七的调子。这种调子,在魏晋时的诗歌中虽然也偶有所见,但当时的诗歌,主要是纯五言调或纯七言调。”

        举列种种例证后,郭沫若的结论出来了:“《盘中诗》,由它的格调看来,既和战国末年以来的民间歌谣相接近;又由诗中的情趣看来,妻子留长安,夫还在四川做小官,可望其骑马往还,正是天下一统的时候,不像分裂时的三国,也不太像统一局面尚未固定的晋初。故我采取了汉诗的说法。但也不好说得太古,也不好说得太死,故我说它‘当是东汉时作品’。”从举例推断的逻辑线索看,郭沫若的结论是比较靠实的,可长期研究古代学术问题的他,又知道随着时代发展,埋藏地下证据出现,一些看似严谨确切的推论,会遭到事实的无情否定。故此文末,他又有所保留:“当然,我的这种说法是留有商量余地的。如果有坚决的证据,证明《盘中诗》确是晋诗而非汉诗,苏伯玉确是晋人而非汉人,我也并不想固执己见。我在这里期待着作过深入研究的朋友,能提出更坚实的证据。”

        《盘中诗》是中国历史上不多的,以形式的特异受到极大关注的诗作。从前面的举例中可知,就在古代,它已经颇为学者注意,并对其形式原状进行了恢复和深入解读。1949年后,各类作品分析,以内容为主要对象,类似《盘中诗》这样在形式上取胜的作品,乐于,敢于研读的人,较为少见。不过这次由郭沫若发起研读,“政治”上似乎有了保障,其他人跟附的研究论辩,也便图文并茂,兴致勃勃起来。从结果看,这次论辩促进了《盘中诗》形式的探讨,引发了读者的兴味,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普及古代文化知识的效用。在那个紧绷着“阶级斗争”弦的时期,这次论争态度总体是平和、公正的,是紧扣着问题本身,没有逸出文本的“戴帽子”“打棍子”现象,十分难得。就在今天看来,这还是一个值得研读、还原的题目。倘若这篇介绍文章能够引发人们继续参与,使《盘中诗》最大程度接近原有形态,那就达到了笔者四下搜寻资料,草成此文,试图抛砖引玉的心理预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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