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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11月04日 星期三

    造物有灵且美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11月04日   12 版)

        人活着,需要找到一条与大世界相通的路径,也需要被路径里诞生的各种故事支撑。

        邂逅

        永见先生多被人介绍成家具店老板,全球只有他的木工房得到了授权,制作中岛乔治设计的家具。我想众多手艺人尊敬喜爱永见先生,不仅仅因为中岛家具,更因为他的个人魅力。年过八旬的他依旧是工作在第一线的家具设计师。每天自己开车上班,他家附近十几岁的女孩子们叫他“开阿尔法·罗密欧的老爷爷”。他的人生从一场幸运的机遇开始,堪称见证了日本西式家具史。为了与这位帅爷爷相会,我开车穿过濑户大桥,进入四国赞岐之地。

        树静默不语,等待着注定要相遇的人

        穿过工人们正在忙碌的工场,走到最里面的储材间,就能看见樱制作所。有人告诉我,如果在别处找不到永见董事长,来这儿准能找到他。他像是漫步在静默的森林里,抚摸每块木材,仿佛在和木材对话。“家具设计不是设计师凭空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的,每种树木都有个性,设计先得考虑怎么去彰显木头的个性。”

        储材间里的木材大多是直接从美国订购的胡桃木、紫檀、枫木、柞木等常用于西式家具的优质木材。即使储材间里有很多名贵木料,永见先生用材也很谨慎。我询问他原因:“好不容易买来的木材这么白白放着,不用不可惜吗?”“你问得好,这些木料只是还没有遇见合适的主人,还没遇见适合安放它们的地方。如果遇见与木材有缘的人,我随时愿意把它们拿出来做成家具。”他微笑着说。

          与中岛乔治相遇,才明白了树木生命的本质

          樱制作所位于香川县高松市最东边。

        “中岛先生知道日本木匠的加工技术非常优秀,我们正好有他追求的手艺。”永见先生说。他们告诉中岛先生日本传统家具的接合方法,而中岛先生教给他们树木生命的本质。当然,樱制作所除了制作中岛设计的作品之外,也接订单做普通家具。此外,还做商店或住宅的合成木门窗、木桌板。

        “我还以为樱制作所只做整木家具呢。”

        “哪里哪里,流行周期短、使用寿命有限的家具也用整木的话,山上的树早就被砍光了。”

        对董事长来说,无论是整木还是合成板材,都是树。为了珍惜树木,减缓砍伐,必须按材分配,物尽其用。如果是能用多年的设计,他会大方地配以整木,毫不吝惜。

        “有时看到我们曾经承做过家具的商店倒闭,人去楼空,我就不由得挂念那张特别气派的胡桃木大台面究竟流落到了什么地方。”

        相遇和分别,构筑着美好的时间

        永见先生还身兼建筑设计师,他的两个家都是自己设计的。位于高松市郊外的独栋小楼建于二十年前,他在这里和家人度过了美好时光。小楼茶室的天花板设计借鉴了著名园林栗林公园的偃月桥的造型,雕刻家流政之为茶室起名为“弧桥庵”。把永见介绍给中岛乔治的也是流政之先生。茶室里铺着胡桃木地板,月桂树材制成的矮桌则是中岛乔治的经典设计。

        几年前,永见先生搬到高松市中心的高层公寓开始独居。公寓毗邻公园,从带着岛型工作台的厨房向外看,公园自成借景。公寓里的地板和家具都用了桦木,他常坐的沙发是他在20世纪50年代设计的。

        “自己活到了八十岁,才知道八十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现在的每时每刻我都觉得珍贵,且活且享受吧。我得众位相助活了这么久,这辈子里最难得的就是那些意外而来的运气。”

        我想,他指的大概是与人、与物的邂逅吧。

        凛然中又有温柔

        永见先生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大正年间,在昭和时代初期度过童年。他的父辈开着一家做木勺的铺子,隔壁是木桶店,马路对面是石工店和鱼丸店。当时高松城内木房子连甍接栋,绵延不断。在那里,少年永见看着父亲把沿着木纹劈开的桧木片掰弯,用樱树皮串起木片两端,再用杉木板做底,加上木勺把,做成一柄长木勺。不知看着父亲的背影,少年永见心里在想着什么。

        如今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他面带微笑,说话吐字清晰缓慢。从他的眼睛里,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目不转睛地盯着木匠父亲的每个动作的少年永见。直到今天,永见先生也一直和木匠们在一起,从没有离开过。

        最近我在思考关于时间的问题。我曾以为时间是在匀速地从过去单向流到未来,最近又觉得似乎不是这样。在永见先生身上,昭和初年质朴的少年时光和现在的时间在同时进行着。时间是同时多重流动的,在某一刻忽然会有新的时间诞生,在某一刻时间又会停止不前。

        “在我小学四年级时,有一天老师忽然什么也没有说就开始在黑板上写字:开始我没有留意,等回过神来再看,尽管老师还没有写完,但我已经意识到他写的是我交上去的作文作业。我写的是和父亲一起去采蘑菇时的情景。‘我走在山里,四下一片寂静,脚下落叶发出的沙沙声听起来格外清晰,回家路上,夕阳照耀在枝头的红柿子上,柿子愈发显得红艳艳了。’作文被老师夸奖!让我知道了忠于自己、表达内心是好事,我想一直这么做下去。我这个人特别容易感动。”

        那时少年永见在落叶和柿子里,听到落叶被踩碎的声音,看到夕阳的红色,心里升起感动。那时,山林寂静,夕阳闪着金光,这样鲜明的一刻就是一个时间正要开始的瞬间吧。

        在人生际遇和感动里,有新的时间在诞生,有新的机缘在孕育,每个人都平等拥有机遇,但大多数人没有珍惜当下,让机遇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永见先生目睹过广岛原子弹爆炸后的惨状。他在即将被遣往战场前迎来二战战败,回到高松市,那时高松已被空爆成一片荒原,家和家具都没了,有的是为他平安返家而喜悦的父亲的笑脸。在那里,他遇到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好友想开设一家公司制作西式家具,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干,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樱制作所。

        “仔细想想的话,传统日本没有可以称得上家具的东西。我只学过建筑,对家具一无所知,最初只是照着外国杂志模仿着做,那时顾客主要来自国营铁路公司、政府机关、联合国驻军,我们也没特别讲究,客人指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1964年,他遇到了从美国来的五十九岁的中岛乔冶。那一年永见四十一岁。

        “过去日本认为没有结疤的、木纹完美的才是好木头,那是因为日本森林资源丰富,不缺木头,只出手大方地选取最好的部位,剩下的就扔了。中岛先生让我们知道了树的分叉和结疤也很美。他让我们懂得了,最重要的是用一视同仁的眼光去看待所有种类的木材。”

        “无论人与人,还是人与物,如果互相是对方缺少的那一半,那么两方终有一天会走到一起.我坚信这一点,为促成一段活力四射的邂逅,要忠于自己的内心,勇敢表达,把自己交给时代和际遇的自然流转,并时刻保持敏感。”

        一些优美的东西

        在早春新绿的一个晴天,我去了高知县拜访一对友人。他们住在山中峡谷的大自然里,耕田,造纸,听音乐,打理房子,享受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朴素又自在。

        纯粹的东西

        很久以前,有一对高知县的手工制纸的夫妇来轮岛拜访我。我们一起了吃饭,喝了一夜酒。第二天告别时,他们送给我几张手工的和纸。这些纸我一直念念不忘。它们看上去并不出奇,只是简单的白纸,却让人觉得特别优美。有时我在工作之余拿出这些纸,铺展开来仔细端详,心中浮现的感想是“纯粹”。同时,也让我不由得反省,我和我的工作,究竟有没有不纯粹的地方,有没有杂念。这些纸并不纯白,用朴素形容似乎也不太准确。对我来说这些纸是镜子,映照出了自己。

        他们的纯粹和我的杂念究竟是些什么?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踏上了去高知县山中的旅途,拜访这对夫妇。

        那是早春一个晴朗的日子,山间梯田层层叠叠。吉冈夫妇的家在梯田坡顶,房子附近没有车能开进去的路。我背着行李,喘着气登上一阶阶田垄,一座百多年前幕府末期建造的古老木屋出现在我眼前。屋旁一棵大树茂盛而充满生命力,仿佛在守护房屋,周围有清水缓流,其中一部分通过管道疏引入屋。我看见了漉纸坊,无数松木板上贴满和纸,绕着木屋,杵在阳光下。

        出门迎接我的是典子。知道我走不惯山路,她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不忘回头照应我。真是个体贴周到的人。

        我在另外一本书中写过的陶艺师小野哲平夫妇,他们也住在这个叫谷相的村落。小野称吉冈夫妇为“原始人”,因为吉冈夫妇种了三亩田,却不是用现代农用机械,而是用手耕田种稻,自己种植用来造纸的楮树,自己手工造纸。周围的人看着一声不吭只埋头干重体力活儿的吉冈夫妇。很为他们担心:“不照看着点就这么随他们忙的话,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累死了。”

        造纸得来的收入应该很有限,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可能并不富裕,但两人的神态气质,家居细节,却毫无贫瘠之气。简直称得上简约而清逸。太志君一举一动显得知情达理,有种僧人风范。

        和我同来的漆艺徒弟感慨地说:“这两个人太不简单了,不管是种田还是造纸,都不是闹着玩摆摆样子,是在实践和发现里踏踏实实地干,所以显得特别强韧。”但仅仅如此,还不是我要寻找的答案。正在迷惑时,小野哲平请我们一起去他家喝酒。

        我以为那几张和纸之所以优美,在于做纸的两个人品性清澈。但在酒席间,我发现我的结论和他们告诉我的根本是两码事。吉冈夫妇两人反复强调说,他们不是什么干净纯粹的人,他们是在柴米抽盐里打滚的大俗人,他们在做的事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照他们这么说的话,答案就太平淡无趣了。那他们和现在的我还有什么区别?啊,不对,等等,我眼中清贫有志的吉冈夫妇,难道不就是我吗?不就是我自己的理想吗?不就是不知何时迷失了的我自己吗?酒意上头,记忆中断了。

        我第一次接触到漆艺,是二十年前的事。与吉冈夫妇的相遇,让我意识到这二十年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在我本人和我的作品一直被外界评审的过程里,我被什么东西纠缠着,心态起了变化。我开始在意别人的看法,试图塑造一个想让别人看到的我自己。不知不觉中,我在做迎合人的作品。这就叫心中有垢吧?可这并非我的本意。

        典子在触摸着楮树皮时,她就是楮树皮,上浆时她就是浆,刷制时她就是刷子。每条楮树皮都各有不同,她会化身成她手中将要变成纸的楮树皮,她会化身成那条楮树皮想变成的纸。所以,她做出来的每张纸都各异。

        “树一直在变形,最后变成了纸,仅仅这个变化就非常有趣,我们做纸,就是为了享受这种变形。”

        嗯,就是这样,每个瞬间他们都在与什么相遇,在与变幻莫测的自己对话,不对,那个叫作自我的东西早就消失了,或者可说空空无我。啊,这种感觉,我也曾经有过,但我正在失去它。

        酒席上,我注视着这对夫妇,他们专注而又挺拔的姿态仿佛有热气蒸腾而起,让我有种流泪的冲动。

        留下来的东西

        “瓮器”,韩语发音近似“on-gi”,是韩国对传统日用陶器类的总称。日本传统日用器具多以木器为主,比如木桶、木樽、木碗。与日本相反,韩国则以陶器为重。但是与日本的木文化一样,在现代商业化浪潮中,韩国的土陶也在逐渐被淘汰、消失。同时也终究会有人站出来,珍视它们,爱惜它们,留住它们,即使它们已经远离了原本的生活场景。我在日本赤石山脉一个山坳里看到的场景,也许是韩国传统日常遗留下的吉光片羽。

        用手抵住瓮器,听其心音

        瓮器也有人格。我拜访艺廊的那一天,空气湿润氤氲,一切如在幻雾里。森林中忽现瓮器群像,靠近它们,伸手抚摸充满水气的表面肌理,那些块垒充满生命力,仿佛在呼吸。仿佛它们起初曾是鲜活的生灵,只是中了魔法定身术,才定住不动,又被遗忘在这里了。

        实际上,瓮器确实是会呼吸的器物。用颗粒细腻的韩国黄土烧制而成的瓮,能让空气在其表面和内部自由畅通。利用空气的自然循环,瓮里的泡菜、甜酱或辣酱的发酵就会恰到好处,水和谷物得以长期保存。韩国的传统住房里,或在院落墙边,或在角落里,总会有一个瓮台,专门用来摆放大小瓮器。院落瓮台里的坛坛罐罐,是韩国人心中的乡愁场景,现已不多见。在生活现代化的迅猛潮流中。瓮台不知不觉被淘汰,消失不见了。

        生活的残像

        日渐消失的事物有种特别的美感,其美并非因为即将消失。从开始到终结,美一直都在,但似乎无人注意到,不,这么说也不太对。就如同夕阳,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所以那种美更显触目,非同寻常。

        爱惜即将消失的事物,将其珍藏保存,我知道有人在这么做。

        关氏夫妇两人出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日本,他们无数次返回韩国走访父辈的故乡。在韩国乡间路上行走时,他们留意到,不知从何时起,大量瓮器开始出现在二手旧物店门前。门口堆放不下,一直溢到大路边。再留意细看,会发现曾经的矮墙小院,两三开间的平房,院角必然摆放着五六个瓮,这些最普通的日常风景,已经消失不见。现代化、都市化、小家庭化也已席卷韩国乡下。随着生活方式的巨变,过去每个大家族院落中都有的泡菜坛、放谷物和酱类的大瓮,都成了无用的累赘。小家庭开始入住不带院落的现代高层公寓,过去用来腌制泡菜的瓮器,现在也被泡菜冰箱等电器产品和塑料容器取代。我总是体会不到现代电器产品的美感,我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

        “如果在韩国已经消失不见了,至少我们会留住它们。”

        如果现在不留住它们,它们就会永远消失,无法再现。两人四处奔走,发现瓮器便买下收集起来,用集装箱运回日本,十几年下来瓮器数量已经超过两千。我想知道关氏夫妇在努力挽留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们在日本使用瓮器,让瓮器融入日常生活,更强烈地体会到自己是韩国人,由此感觉自己似乎在被一种亲切的东西包围守护着,我们夫妇常说,这是我们的出发点。”

        我由衷觉得,由人手做成、经人手使用的日常器物上带着记忆:制作瓮器时手艺人的手指动作,时而细腻时而粗犷的分寸拿捏,手艺人全心投入后的忘我一刻,施展在细节上的技巧和匠心,身心的集中,肉体的劳苦,造物时的欢喜,生活的艰辛,在渐渐成形的瓮器边上玩耍的小孩子们的欢笑声,摆满待烧土器的大窑内的高温烈焰,水流声,飞过的鸟,微风吹过带来的温柔轻抚;争吵,怒吼,笑语喧声;泥土腥气与温度;扛起巨大瓮器的背夫身上的汗水与头顶的烈日;之后如何经过商谈与买卖,最终安稳地落定在一户人家的院落里,与对方一起度过的日常时间;日复一日,一族里长辈与小辈女人们伸进瓮里的纤白手臂,向瓮里窥看的脸;映照进瓮里的无数表情。

        “从瓮器里往外取泡菜时,有时心情特别好,有时正难过掉眼泪,瓮器好像都一一收容下了我的心情,每一个坛罐都让我觉得亲切无比。”

        或许,我的想象只不过是感伤与妄想。我还想,一件器物在过了使用寿命失去用途后,自然消亡才是顺势的结果,为什么关先生夫妇意图挽留它们呢?

        “我们执着地留恋旧物,也因为我们的父辈由于各种原因从韩国来到日本,不得不从零开始新生活。我们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韩国的传统日常生活,所以在小时候我就有心愿,想回到从前。话虽如此,如果我们从小生活中就到处都是或黑或暗褐色的瓮器,可能我们也体会不到它们的美,有些美只有置身在外才能发现。”

        无论时代如何流转,政治与经济如何改变,有些东西始终不会变。或者说,有些东西不能变,不能丢弃,不能任它们消逝而无动于衷,我想这些东西就是普通百姓在日常生活里,辛勤打理着过日子的那份耐心。现代家用电器和石油化学制品确实方便快捷,但如果抛弃瓮器,就仿佛丢失了这份耐心,丢失了一种值得珍重的东西。

        (本文选自《造物有灵且美》,【日】赤木明登著,蕾克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15年7月出版,定价:5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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