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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9月23日 星期三

    180师:六十年,一口气

    本报记者韩晓东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9月23日   01 版)

        月初气势恢宏的大阅兵激情褪去,陪伴了首都人民差不多半个月的“阅兵蓝”走得有些不留情面。84岁的冯志诚坐在沙发上,等着子侄辈们过来探望叙谈。左手边不大的鱼缸里,一截枝木探出绿水,三只巴掌大的龟上下悠游。

        老人14岁参军,扛着比自己还高的步枪,战晋中,战西北,战西南,战朝鲜,戎马半生。晚辈们陆续到来,他们与老人并无血缘关系,但他们的父亲,都与冯志诚出自同一支部队——180师。

        冯志诚1989年从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离休以后,常被邻居们问起参军的经历,每当得知他的番属,邻居们总会不加掩饰地说一句:“哦,180啊!”每逢此时,老人总倔强地一梗脖子:“180怎么了!我是180师,我光荣!”久而久之,邻居们见了面就揶揄地称呼他“180”。

        但是,180师真的“光荣”吗?

        在共和国的军史上,180师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这支部队在朝鲜战场上由于孤军深入和一系列复杂的原因,在五次战役的撤退阶段,一战伤亡3000余人,师政治部主任吴成德被俘,成为我军被俘的最高职位的领导。这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成建制失利最严重的一次,六十多年来也在多种历史叙述中被称作“朝鲜战争中惟一全军覆没的队伍”。

        师参谋长北沙的儿子北江渊补充了一个细节:五次战役后,赴前线慰问的家属队伍挤在狭窄的道路上,已经走到关卡前的180师的家属请卫兵放行,在回答完部队番号后,却被横眉立目地呵斥:“180的?去!排到后边去!”不仅在军队内部,这么多年来社会上对于180师的认知也基本维持在“败军之师”“全军覆没”这样的维度上。

        冯志诚不服!老兵们不服!二代们也不服!

        180师是怎样一支部队

        180师前身是晋冀鲁豫军区第八纵队的第24旅,组建于解放战争时期。1947年夏,刘邓大军和陈谢兵团南渡黄河向国民党反动派吹响了大反攻的号角。晋冀鲁豫军区为保证完成拔掉解放区内国民党反动派各大、中城市据点的任务,在朱德总司令的积极推动下,集中地方武装,组建了新的野战兵团,其中由太岳军区警卫4团、56团、独立二团合编成第24旅,首任旅长王墉(在临汾战役中牺牲)、政委王观潮。24旅下辖旅直和三个步兵团,即70团、71团、72团。24旅的领导骨干,是来自八路军、山西新军和土生土长的地方干部,具有一定的战斗力,在升级野战军后,多次承担攻占坚固设防城市的任务,经过艰苦磨炼,成为一支既能打运动战,又能打攻坚战、阵地战的劲旅。徐向前曾对24旅作了很高的评价,他说:“第八纵队是第一兵团的主力,而八纵队的主力是两个旅(23旅、24旅)。”这个评价是全旅指战员抛头颅洒热血英勇奋战得来的。

        1949年2月10日,24旅番号改为180师,70、71、72团分别改为538、539、540团,荣列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兵团第60军序列。师长邓仕俊;王观潮仍为政治委员;副师长常仲连;参谋长余凯;政治部主任曾柯。

        太原解放后,在全国大反攻的形势下,180师这支三晋子弟兵告别山西父老乡亲,进军西北,归属第一野战军,在彭德怀指挥下,参加了扶眉和秦岭战役。紧接着,180师归属第二野战军,挺进四川。在贺龙指挥下,作为60军的前卫师,斩关夺隘辟通路,歼敌3万余人,将军旗率先插在成都城头,为最后解放全中国作出了应有的贡献。2014年4月,在60军暨180师老战士和后代纪念太原解放65周年联谊会上,冯志诚讲到,180师是一支“老部队、硬部队、好部队”,这话他说得硬气。

        孤军血战

        1950年夏,朝鲜战争爆发。12月10日,180师奉命北上,抗美援朝。

        1951年3月22日,180师跨过鸭绿江,正式编入志愿军三兵团序列。此时,四次战役已经相继展开,中朝军队与联合国军逐渐形成拉锯,志愿军司令部决心发起一次更大规模的战役,打破僵局,争取主动。1951年春夏之交,志愿军决定“即使付出五六万人的代价,也要消灭敌人几个师”。五次战役前两个阶段我军打得相当出色。第一阶段180师作为军预备队,协同兄弟部队,分割美25师和土耳其旅的联系,敌被迫全面退却。5月16日黄昏,五次战役第二阶段作战发起,奉第三兵团首长命令,181师配属12军作战,179师配属15军作战。60军的正面实际上只有180师作战。当时180师不足一万人,把60炮算上还不足100门炮,而正面的美十军将近5万人,有300多辆坦克,700多门火炮,又有飞机助战。180师勇敢地发起进攻,敌人迅速后撤。16日180师渡过北汉江,向洪川穿插进击。至19日180师又渡过洪川江,牵制了美十军,使之不得东援。20日拂晓,美七师、陆一师、南朝鲜军第六师,在炮火、航空火力掩护下,向180师正面反击。60军军部根据兵团首长指示,令180师停止进攻,利用有利地形抗击敌人。战到21日,180师已前出100多公里,粮弹俱缺,伤员增多,仍顽强奋战。

        60军参谋长邓仕俊完整记述了此次战役的经过。21日下午,军部接到志愿军首长的绝密电报。宣布第五次战役已结束,决定全军转移到“三八线”附近集结补充,准备再战。兵团首长电令60军3个师归建,担负掩护全兵团向后转移的任务。军首长立即决定,令180师、179师进至上级指定阵地,担负阻击任务,令181师为第二梯队,令各部23日夜开始行动。22日,战场态势瞬间逆转。美军利用志愿军补给困难的致命弱势,开始收“口袋”,敌人首先以飞机猛烈轰击180师阵地,尔后美七师发起进攻。538团、539团并肩抗击敌人,伤亡很大。但39军已于21日晚向北转移;22日晚,左邻第15军也已按兵团命令向北转移。23日,敌军集中兵力从180师左翼打通往春川的公路,以一支快速部队从右翼迂回,封锁了北汉江渡口。就在同一天,兵团电令各部暂缓撤退,就地掩护,待12军5000伤员,15军2000伤员,60军1000余名伤员转移完毕后再撤。60军司令部起草了防御部署的电报,规定了各师的防御地域,令180师在北汉江以南坚守3-5天。这个计划上报下发,16时电令发出,180师在23日黄昏已撤出阵地,正准备转移,接到命令后,他们又重新占领阵地。24日一整天,60军和180师都未接到上级指示。美军突进很快,180师三面被围。24日夜,军部撤离。25日,分析了全局形势之后,军部命令180师两个团迅速向北进入马坪里附近占领有利地形阻击敌人,1个团在驾德山阻击敌人,掩护主力转移。命令发出不久,又接到上级停止转移就地阻击敌人的指示。军部即命令180师就地构筑阵地,阻击敌人。180师主力已向北行进了一个多小时,奉命后又忍饥挨饿返回占领阵地。26日,180师陷入合围。当晚,180师分两路突围,但“组织不好”,27日突进到鹰峰时只有1000余人,迎接他们的不是接应部队,而是再陷重围。27日中午,军部令180师向史仓里方向突围,令179师主力和181师派部队接应。27日晚,180师师长郑其贵、师政治部主任吴成德率部突围,部队行动后走错了方向,部队组织不严,在鹰峰下往返徘徊,未能突出合围,各单位即分散突围。冯志诚作为539团的作战参谋,集合起一百多人,下意识地朝北走,团政委韩启明负伤掉队,拔枪自尽。吴成德为转移伤兵,跟师部突围人员脱节,突围失败,在山里又坚持了一年游击战,最终弹尽粮绝负伤被俘。

        直至6月中旬全师突围集中约4000余人。

        五次战役后,兵团决定严肃处理180师,师长、副师长被撤职,团以上干部党内留党察看,行政上一律降职、撤职,军中进行了长达一年半的内部整肃。

        翻身仗不“翻身”

        经过整顿、补充,思想教育后,1952年10月,180师在新师长李钟玄、新师政委李少清率领下重上前线,先后参加夏季反击战和金城战役等,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第三兵团司令许世友随后宣布,“180师打了翻身仗”。

        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在板门店签订。冯志诚亲手在停战军事分界线上插下界牌。

        据统计,在朝鲜战场上,180师自上阵地至停战,共作战320次、扩展阵地84平方公里,歼敌13700余人。

        1964年12月20日,180师番号撤销,组建安徽省军区独立第1师。

        180师上下都认为,本师孤军作战,缺粮少弹,损失惨重,但坚决完成了执行掩护兵团撤退和伤员转运的任务。180师政治部青年干事梁玉琳战后曾概括:“我们以自己的沉重代价,换来了经验和教训,那就是在当时的情况下,与美军作战,不能搞大歼灭,大迂回、大包围,而要搞阵地战、防御战、打小歼灭战。”五次战役后,志愿军改变了作战指导原则,产生了“零敲牛皮糖”的战法。

        但是,1951年10月,志愿军对失利作出了正式结论,“180师突围并没有经过严重战斗,但是一个师损失殆尽,给党和人民招致不可弥补的损失”,不能从军事指挥上找原因,而是“政治上动摇逃跑,贪生怕死,把一个师让敌人消灭了”。彭德怀主动承担了责任,将这第五次战役视为他一生中四次军事失误之一。志司也曾有过(这是)“上上下下许多错觉和各种因素结合在一起造成的”的说法。

        但在军内和民间,人们记得的仍是180师的失利和败绩。

        “人活一口气!人活着要有一种精神。”冯志诚说,“180师有这口气,有这种精神!”从1991年起,老兵们以笔为武器,出书写文章为自己正名。由王观潮担任编审委员会主任委员,邓仕俊、北沙、李钟玄、常仲连担任副主任委员,北沙主编的《历史的回音——180师实战录》在1995年内部出版。书成后,他们请了薄一波作序。薄一波评价180师“是一支有光荣传统的老部队”。此后社会上出现的多种以180师为题材的出版物、媒体报刊文字,多由此取材。

        该书编委会基本囊括了180师从组建到不同战争时期任职的各级师(旅)、团、营、连、排、班、战士的军政主管领导和典型代表,参与写作者150余人,全方位回顾了180师的建军、实战录。书中每篇文章内容的组成并非完全是署名者个人提供的内容表述,而是由同一事件的不同参与者从不同角度的亲历表述进行补充完善。每篇文章初稿后再由编辑部发给各地的180师联络组,组织各地的180师老同志认真审阅,其后根据各地反映上来的意见由编辑部逐项核实修改后再下发复核,如此反复多次才予定稿。20年后的今天,现代出版社将这本书正式出版。

        特殊战场特殊斗争

        除了“污名”之外,180师归国战俘的人生更加不幸。

        在五次战役之后,180师的被俘军人成为战俘中坚决回国的领导者。1952年,他们在战俘营里成立了共产主义团结会,发展了三千余名团员,还有一张机关报《消息报》,用以鼓舞教育被俘同志。

        战俘营是另一个战场,这里有各色人等。从台湾过来的国民党特务混进战俘营策反,甚至强行在战俘身上刻上反动口号,让他们不敢回国。坚持组织回国斗争的张城垣、韩子建(180师政治部组织干事)、李克全(540团高机连连长)、阳文华、续公度(540团文化教员)和姜瑞甫(540团三营文化主任)被美军当局关进监狱屡遭严刑,曾被连续拷打39天。特务用刀子当着他们五人的面挖出战友的心肝相威胁,也没有动摇他们回国的意志。180师前后有200多名干部战士为重返祖国坚持斗争惨遭敌人杀害,他们都表现得宁死不屈,这其中有被从肛门灌水致死的538团战士时雨杰,被从头上用铁钉钉死的539团战士计贵,被浇上汽油活活烧死的540团战士任道木等等。

        为了鼓舞战友的斗争勇气,1952年4月7日,180师的士兵们赶制了一面五星红旗,战士南阳珍和曹明将一块军用雨布在汽油桶边烘烤后脱去胶取出白色尼龙绸布,用鲜血加入红药水染成红色,用奎宁药片泡成黄水涂抹黄色的星,战士钟俊骅把它升起在战俘营,战俘们集合起来高唱国歌,许多人热泪盈眶,他们说这是两年战俘生涯中最光荣的一天。

        朝鲜战争结束后,六千多名志愿军战俘回到祖国。他们被统一安置在“东北军区归来人员管理处”,被要求以“狼牙山五壮士”的高标准对照自己,交代错误。吴成德被定性为叛党、叛国,开除了党籍、军籍,分配到东北的农场。此后归国战俘的生活从没有平静过,每一次运动,每场风波,都要把战俘营的经历交代一番。到了“文化大革命”,这种斗争便狂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并株连到家属子女。180师炮营副营长刘思秀、539团战士潘志民、540团组织股长韦光明等多人被迫害致死。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央下达(80)74号文件,落实了志愿军被俘人员的政策,他们终于有了抬头的日子,恢复了自己做人的尊严。

        如今,180师的后代积极地想为自己的父辈正名,他们在网上抱团,建立QQ群,在网站发帖,联系媒体采访,以期使180师军旗重振、军魂重聚,呼出胸中压抑了六十年的那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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