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波尔图

    那年去葡萄牙，到访的首座城市倒不是首都里斯本，而是位于北方的第二大城波尔图，感觉同样极佳。城美、环境美，那日的天气也美。艳阳高悬，碧空万里，俯身看去，连城市的母亲河——杜罗河之水，也是瓦蓝瓦蓝的。记忆中的波尔图，似乎就是那么一片湛蓝。由于光照充足，拍出的照片于是也格外妍丽。小约翰·施特劳斯美曲《蓝色多瑙河》不知听了多少遍，可是在奥地利、匈牙利旅行时见到的多瑙河，好像都没有想像的那么蓝，而此刻面对的杜罗河，则蓝得养眼，蓝得淳美，蓝得使人心醉。

    波尔图是个西望大西洋的港口城市，它的名字拉丁语作Portus，葡语称Porto，都是“海港”的意思。城市并不直接临海，至杜罗河出海口还有段航程，不过城区蓝空中不时掠过的白色翔鸥，表明离大海也已不远了。

    波尔图城始建于公元5世纪罗马帝国末期，居民的生存与杜罗河息息相关，形成两个集中居住地，一为波尔图（港口），一为卡莱（海滩）。所以直至11世纪时，城市所在地的汉译名即统称作葡萄卡莱镇（Portucale），其毗连的杜罗河两岸则称葡萄卡莱地区（TerraPortucalense）。这个对特定区域的称谓，指称范围后来逐渐扩大，变成了一个国家的疆域——“葡萄牙”（Portugal）一名即由此出——从一块中世纪伊比利亚半岛西端的伯爵领地扩展为王国。如此说来，葡萄牙国家的概念，其实还真肇端于波尔图。

    波尔图城的发展，完全依托杜罗河而起，陡峭的地势，最初曾建有一处军事要塞，城市的布局也都依山傍水。12—15世纪波尔图遂渐成为重要的商业和手工业中心，16—18世纪更成为葡萄牙与英、荷等西欧国家之间联系的贸易重镇。那时本地有不少英国侨民，英国文化对波尔图产生过相当的影响。尤其15世纪以后，大航海时代一马当先的葡萄牙由此大获其利，从巴西运来大量黄金和名贵木材，极大地促进了当地经济的繁荣，同时也激发起新一轮的城市建筑热潮。营建教堂、住宅，开辟道路，特别是在房屋建设中大量引入新型建筑材料，如流行以瓷砖贴面，强调建筑的艺术品味，使得景慕奇风异俗的新潮与崇尚古风的传统得以完美结合。正因有此鲜明特色，1996年波尔图老城区以历史中心的名义，被列入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的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一个城市由经济而起步，最终则以文化名世，垂范古今，恐怕没有比之更圆满的了。

    我们一行的参观，先从水晶宫花园开始，从这里可以清晰俯览杜罗河谷的山光水色，获一总体印象。这就好比看景点，一般总由大全景、大格局起步，然后再一个个局部地细看慢品。随后，导游刘刚便领着我们乘车进入了老城，一如在许多欧洲城市那样，我们的波尔图之旅，也大部分是边走边看，跑了不少路，却看得细，看得过瘾。

    老城的圣安东尼奥医院、卡尔莫教堂，端庄瑰丽，古风拂面。两层主楼，之上便是阳台、装饰立像、扶垛和钟楼部分。教堂正立面顶部的瓶饰、圣徒立像和十字架，以及窗饰、墙饰雕刻，极尽繁奢，带有明显的巴洛克风格。总体感觉，不同于法、意，更异于德、奥的天主教堂，却类同近邻的西班牙，文化影响多还得自于就近的借鉴。卡尔莫教堂真正富有特色处，在于其侧墙上覆盖全墙的青花瓷砖贴面饰画。这里描绘了卡门教派宣教传道的盛大场景，并精心点缀着花草植物的背景，画面层次丰富，人物布局合理。我们很快就注意到，使用这种青花瓷砖画来作建筑的装饰，在波尔图其实不少，很常见。

    青花瓷本源自中国，从考古材料可证，唐代即已出现。这种白底蓝饰的瓷器一般是用钴料先在瓷坯上绘出轮廓、纹饰，继而涂上透明釉，再放置于1200度高温下焙烧而成。只是不清楚，这种青花瓷究于何时西传葡萄牙，并发展成为一门独具欧洲特色的装饰艺术的。

    波尔图青花瓷砖作房屋外墙的装饰，十分普遍，以规则的图案装饰为多，我也拍摄了一些相关照片。我们在那里所见面积最广，描绘最精美的青花瓷画作，当数位于圣本托火车站大厅的内墙壁画。圣本托是波尔图的中央车站，原址即圣本托修道院，故名，1896年首度启用，延续至今。它现在是市内轨道交通的枢纽，但乘客不像国内地铁那么多，车站内一般比较安静。壁画由2万多块青花瓷砖拼接的十余幅画面组成，环绕四墙，是画家豪尔赫的作品。画面描绘了葡萄牙人民的历史和生活、劳动场景，从中可以看到北部的乡村风光，农耕、收获、酿酒、渡河、铁路兴建、节日狂欢与歌舞，还有宗教游行以及王室威仪、国家独立、战胜摩尔人的战争，等等，俨然一组可视性极强的历史文化风俗画系列，洋洋大观，引人流连。壁画以宝蓝色为主调，有着中国青花瓷的基本元素，但画风仍充溢着注重写实和明暗线条的欧式格调。铁路车站的功能，虽说体现着一种“物”的使用价值，但作为建筑，又是一个人为设计的多功能艺术品，是应该有灵性和人文内涵的，须使之尽可能地丰满、完美，存之久远。像圣本托车站这样的建筑，实际上已然成为波尔图的一张城市名片，恐怕不是什么人都敢任性胡拆的！

    在卡尔莫教堂斜对面，是创设于1911年的波尔图大学旧址。门前有一方八边形喷水池，饰有吐水的四只生翼青铜狮子，从张挂的海报来看，学校的学术活动似乎还颇活跃。不远的街心绿地里，立着葡萄牙诗人、剧作家、小说家胡利奥·迪尼斯的青铜胸像。回来查了查，此公果然与波尔图有关，曾在医学院任副教授，还在当地日报上发表过几篇成名小说。波尔图大学的后首，正对着高高耸立的克莱里戈塔楼，也就是牧师教堂的钟楼。据说它有240个台阶，是葡萄牙最高的建筑之一，18世纪上半叶落成，由意大利人设计。

    转过教堂不远，就是自由广场，空间开阔，广场中间立有一尊巴西皇帝佩德罗一世的骑马青铜像。我们知道，巴西19世纪独立之前，向为葡萄牙殖民地。拿破仑战争时，葡萄牙为法军所占，葡王室避走巴西。1821年，当时的葡王若奥六世从巴西返国，将长子佩德罗留在巴西做摄政王。1822年，佩德罗在巴西宣布脱离葡萄牙独立，成立帝国，遂成开国皇帝，是为佩德罗一世。1826年其父在葡去世，佩德罗继位，依从世系称葡王佩德罗四世。波尔图的这尊街头雕像基座标明“佩德罗四世”，自属事出有因，是从葡角度出发的。

    离开圣本托车站，沿铁路并行的大道漫步而去，可以一直走到杜罗河边。愈近河边码头一带，城市街道依地势的起伏则愈明显，其状颇类我多年前在悉尼岩石区老街之所见，汽车和有轨电车，都要在这样的上下坡道上缓缓攀行。杜罗河上横跨着好几座连接两岸的大桥，铁路穿越的为路易斯一世大桥。该桥极为壮观，分上下两层，上层供轨道电车和行人直接通行，下面依托着一个巨大钢拱的支撑，钢拱两端则又有一层桥面，供其他车辆和行人经过，这就是说，大桥本身就是一座两层立交桥，像铁路公路分行的武汉、南京长江大桥。这座坚固的现代桥梁，美就美在其曲线桥拱，据说是由法国钢结构建筑大师埃菲尔的门生设计的，名师出高徒，1886年落成。站在路易斯一世大桥的扶栏边，可以很惬意地浏览杜罗河两岸的美景。

    河水澄澈湛蓝，水天一色，而波尔图的大部分房屋却像老欧洲的其他城市一样，好采传统的红瓦屋顶。夹峙于蓝莹莹一脉杜罗河的两岸民居，尽是高低错落的红扑扑瓦顶，煞是好看。距桥不远处，危崖上古城墙兀立，雉堞森然，难道这就是古时的波尔图要塞？它已经很老了，目睹过无数的岁月流变。

    俯首看桥下，岸边几艘古风盎然的泊舟，两头尖翘，船上规整地码放着几只木桶，那是传统上用来盛载葡萄酒的。不妨说，这一景观在波尔图怕是带有刻意的招牌效应的，或已延续许久了。可别忘记，波尔图另一个最负盛名处，就在于它出产的葡萄酒，多年驰誉欧洲。波尔图被定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另一个项目，是杜罗河上游的葡萄酒产区，据说它在世界上对葡萄酒产区第一次作了界定。波尔图葡萄酒的国际名气，比之国人熟识的青岛啤酒、张裕葡萄酒似乎都要大。我们在桥上走了个来回，以酿酒称胜的对岸没再来得及细走，但也难免去浮想联翩。酿酒自同栽植葡萄相系，波尔图源远流长的种葡萄酿酒传统，不知同最早的汉译者将“波尔图”这个产酒地引申为“葡萄牙”一名的灵感会不会有关联呢？

    波尔图作为世界遗产城市，自然留有不少富于历史文化价值的老建筑，波尔图大教堂是不能不说的。它又称拉僧大教堂，建于12、13世纪，雄浑大气，属罗马风格，以块石垒砌的教堂，挺拔坚固，顶部还带有齿形垛墙，俨然一座防御要塞。后经改建，才又增添了哥特式边殿、青花瓷壁画等。教堂前的拉僧广场，因地势最高，视野开阔，可俯瞰城市景貌。广场中央矗立一座修长、精致的拉僧祭坛石柱，柱身呈扭纹状，顶置王冠，四边有花卉饰纹。欧洲城市教堂多，人们普遍看重精神生活，距此不远的码头边，则又有规模稍小的圣方济各教堂，同样建筑庄重，惹人驻足。它始建于14世纪，哥特式风格，教堂龛壁的鎏金圣像，金碧辉煌，尤能给观者以强烈的视觉和心灵冲击力。

    老建筑中值得一看的还有一座波尔图商会大楼，由正立面标记得知，1834年所建。方正对称，初望像是政府机构，很像此前见到的中间也带钟楼的市政厅，却原来是非政府的商会大楼,习称达波尔萨宫。商人聚会、议事之所在，气派非凡，足见当时波尔图以商兴市的特点。说到贸易，波尔图还跟一位葡萄牙历史人物沾边，这就是地理大发现的推动者——外号称航海家的亨利王子，他就出生在波尔图。亨利虽出自帝王家，毕生却置身宫廷权斗之外，唯有醉心于海外的探航活动，他是15世纪葡萄牙一系列航海远征的发起者、组织者。波尔图商会大楼前绿茵铺地的广场上，立有航海家亨利石座铜像的纪念碑。从新航路的开通与商业贸易促进的关系来看，此人此地此景此物，怕也还是恰如其分的。

    杜罗河码头一带，至今还是波尔图人喜好憩息的盘桓之处，即使夏日的骄阳也未挡住他们的脚步。凡人恐都有亲水性，河边凉风习习，碧波荡漾，惹得一些小男孩纷纷下水撒欢，岸边则另有一伙，或耍足球，或骑自行车蹦高。成年人也有自己的乐趣，慵懒、闲适地围坐在阴凉地的小桌旁，啜饮啤酒或聊着闲天。已经时隔数载了，波尔图留在我脑际的，始终就是这么一幅恬静、悠然的图景，融文气、诗性、史识、乐感甚至百无聊赖于一体，那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