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莱把自己的成长记忆记叙下来,就是《晓莱的世界》。在故事的细枝末梢中,前后读来都津津有味,因为它虽然是晓莱的记忆但也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以上国人共有的记忆,大抵因为那个时代就是这样普遍发生的,它的单调性造成了国民记忆的共通性。
为个人和家族的命运写书,是当今时代的产物,它有别于文学,忠实于个体记忆,因而更像一个朋友拉家常般令人亲切。《晓莱的世界》是一种亲切诚实的文本。故事虽然微小细碎,却打动人,因为它是出于一种分享感而不是表演感,叙述风格朴实无华,大道至简。
但个人及家族的命运与国家社会形成如此奇妙的纠结,在书中各种讲述形成的主线,内置了这个魔咒般的命题。晓莱的父母更上一代人,有着享受摩登生活的显赫身世,祖父是北京通县大地主,“土改”中“畏罪自杀”,作为重庆一家纱厂技术厂长的资本家外公被当作国民党特赫战犯关押。1949年后,家族的命运开始了没落但也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轰轰烈烈:倍受歧视,遭到清算,离开城巿被下放到吕梁农村,等等。
在晓莱的记忆中,小时候家中总是缺钱,要借钱度日,兄妹六人,妈妈牵着抱着带着拖着,去挨家挨户还钱。小小的年纪对零食的要求等于零。在大饥荒年代,一家人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在那环境下,晓莱反而养成勤俭干活绝不惜力的好习惯。一件件小事,在回忆中都是有滋有味,有一次,懂事的晓莱撇下街上“五一”游行的看热闹场面冲回家,只是为了帮妈妈扛煤糕;只有破旧衣服穿,当妈妈表示难过时,晓莱竟会这样安慰大人:“我喜欢穿有补丁的衣服,补丁衣服暖和。”总之,回忆中当年的男孩,所有的天真都交给了懂事乖觉。
所有蒙尘的往事经过回忆,便得到了沉淀,无论其质地何等粗犷,也都有了温润的质感,尽管生存荒唐,晓莱的叙述是简单温暖的,从来没有喧哗铺陈,仿佛如一个马粪蛋那般朴素。在农村,当年小学生有积肥任务,为了能捡到路上一堆马粪,晓莱和好朋友要斗智斗勇,甚至引起撕扯叫骂;那农村的生活在晓莱笔下不尽然是艰涩困苦,也有着核桃般的青香。晓莱随家人下放的汾阳县杨家庄公社,是核桃之乡,因此围绕着核桃展开的生活,说起来全是趣味,原来,一棵核桃蕴含了那么大的知识矿藏量和故事,偷核桃的,要由民兵将核桃套他脖子上游行。核桃树上有一种毛毛虫,毒性极大,无聊时有男人拿它来整女人。“核桃全身都是宝,核桃仁出口,核桃渣榨油,核桃皮引火,核桃木打家具,核桃枝当柴烧。”核桃可生着吃,熟着吃,烤着吃,焙着吃,泡着吃。如果没有靠核桃挣工分的经历,晓莱不可能拥有那么多的清新生动的厉练。
木樚轳打水,挑担送饭,搭便车,做面食,山坡上码字,养狗被人宰吃……这些生活也是和许许多多中国人那个年代的青春情怀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此总是有一种熟悉的况味。因为贫穷而荒唐,生存反而彰显了格外丰富的面貌,并迸发出惊人的情调。在《晓莱的世界》中,很大篇幅叙述的是歌唱,妈妈爱唱歌,解放前的歌曲不让唱,封资修的歌曲不让唱,那么就唱革命歌曲,《十送红军》《冰山上的来客》《山间铃响马帮来》《五朵金花》《马儿啊你慢些走》《克拉玛依之歌》《长征组歌》……妈妈不仅自己唱,还会在长途车上带动大家唱,带动孩子们唱。唱唱歌演演革命戏,晓莱和姐姐们喜爱文艺的天赋很多是来自那个时代的实践。犹记得有一次跟姐姐小波和晓荔等几个孩子去丈子头村小学教室,在昏黄灯炮照耀下,演出了一个晚上,独唱,合唱,快板,对口词,情景小剧,表演唱,京剧选段,独奏,独舞,文革中的演出形式应有尽有。晓荔在表演上一通百通,后来去了美国从事音乐事业。
晓莱后来在电视台工作,曾为动画片配歌词等,也有所得益于当年的文艺养分。家中几个姐姐也都在文革后考上大学颇有出落。总之,这个家族几经磨难,修成正果。对于往事,对于那样一个混乱无序的年代,晓莱的态度是克制地温存,并不怨尤,恐怕是这一种心态境界,照耀了一切。而这又来自外祖母遗传下来的家风,它是血液里流淌的东西,诚如书中说:“对生活总是充满热烈的爱,对人对事的礼遇和静处,包容一切的豁达风范,遇雷霆不惊心,逢波涛不改色的大家气度。”
个人家族史写作,是一种国家历史长镜头之下的近景,当今随国民主体性意识增强,个人家族史写作变得越来越盛行,它是十分接地气的写作实践,因为大国家历史总是由各种人和事组成的,真相在哪里,也许就在这些文本里。
只有个人的记忆不断,在此基础上才有国家的大记忆大叙述。龙应台说:“共同的真实的记忆,能够把历史的断裂、叙述的空白给柔和地连接起来。”
真诚,毫无矫造,温暖,包容,晓莱的记忆世界对于那个年代有一种可信的还原。“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不幸,每个时代的不幸都会折射到每个具体家庭。”他在书中说。他也只是如此平和地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晓莱的世界》(插图本),陈晓莱著,新世界出版社2015年4月,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