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拜读赵普光博士专著《书话与现代中国文学》及他的书话集《书窗内外》,很引出一些感想。
书话渐成一种独立文体,乃二十世纪初叶出现的文化现象,百年来,时盛时衰,时断时续。民国时期不乏写作书话的高手,如周氏兄弟,如郑西谛、阿英、曹聚仁、叶灵风、唐弢。可叹响应者不算众多,未见形成壮观队伍。四十年代虽有唐弢积极倡导,终究旗下寥寥。进入共和国的五十年代,此种文体的闲适情调,显然不大见容于当时革命形势,唐弢拿起笔来就颇有顾忌。那时纵然出现了丁景唐、胡从经、瞿光熙、倪墨炎等一群热衷书话的作者,总体说来书话写作依旧比较沉寂。六十年代初,政治环境稍微宽松之际,于书话情有独钟的姜德明,时在中央党报副刊做编辑,得顶头上司袁水拍鼎力支持,邀约唐弢、阿英、陈原、赵家璧、钱君匋、李健吾他们,书话得以再连连登场《人民日报》,一度耀眼读书界(我不喜欢“读书界”这名称)。然好景瞬息,不久唐弢的顾忌演为现实,姜德明由此遭批。那年代扼杀的岂止书话!复苏可待的自然是“文革”结束的新时期,不过书话比之其他文体还是晚了个几年,它雨后春笋要到九十年代了。先是重新编集名家旧作,继而成套汇编新作者的新作品,一时竞相面世,乃出版界引人瞩目的风景。
简略回顾这个过程,无非想说,书话的写作历史既短,数量亦远不及其它文体。为这样的对象作理论研究,谈何容易。可是,赵普光专著梳理了大量史料,以现代学术视角,高屋建瓴,予以全面而深入阐述。追溯文体渊源,考察形成背景,厘定概念,描述特征,直至认识它的文献价值、民族蕴涵,兼及透视写作者心态,甚至论述到由书话洞见现代文学史,起修补“正史”的意外效果。研究书话初始即设如此高起点,兼之诸多精彩识见,实在出人意料,给人惊喜。
再说回来,书话毕竟是一种新兴文体,仍处在成长、发展、流变、成熟的过程中,去它山花烂漫的胜景还有待时日。近年来,不少书话的作者、读者,或谈论体会、经验,或寄予期盼、偏爱,智者仁者,众说纷纭,如何看待书话,实难定于一尊。书话的界限亦模糊得很,标明“书话”的文集,好些篇章,我看更像其他,《黄裳书话》里就有若干。关于书话的理论概括,即使如赵博士以学者的智性、客观、审慎、周密,撰此宏著,也只是研究的起步,绝非它理论的终点,作定论正来日方长。作者、读者,不必太过拘泥赵著厘定的概念,尽可放开来写,放开来说,这正是为了尽早告别众说纷纭——总不能永远众说纷纭。
我是喜欢读书话的,也写过一些关于书或与书相关的人和事的文章,充其量算是“泛书话”的东西。书话可介绍知识,可交流心得,可考辨真伪,可钩沉辑佚,偏重一二,哪怕仅其一即可,无需全备。我的体会,超乎其上应是读书人的情调,而不妨视“闲”为情调的一个核。书话不可无“闲”,闲散,闲适,闲淡,闲逸,闲趣。不妨说,书话是关于书、书人、书事的闲话。闲中出性情,书话需有性情,有了性情才添文章魅力。赵景深这么称道唐弢:“晦庵的书话极富于情趣,有好几篇都是很好的絮语散文,意态闲逸潇洒,书话本身就是文艺作品。我因为喜爱它们,便每天从《文汇报》剪下来保存。”赵老先生跟着又写起了书话。写书话,一严肃,一板正,出品俨然高头讲章,便远离了特定读者群,不如去写书评,写论文。
书话的文字最好也漂亮点儿。诚然,文字漂亮不应看作书话必备条件。可它实在给书话传播安上了飞翼。唐弢书话所以影响大而久而远,显然与其漂亮文字、文学色彩不无关系。唐弢之前,有过别人的文章:《鲁迅书话》《书话二节》,其书话二字的字义似限在标题。自唐弢的书话文章出来,始以文体概念为读者所接受。唐弢有名的四个“一点”,不管是“事实”“掌故”,还是“观点”“抒情”,均系于他老到、闲雅的文字。没有漂亮文字支撑,他的书话大概只等同寻常作者。说文字漂亮,不是指下笔时讲究文词华丽,不是字面求美求艳。它的漂亮,积作者非一日之寒的文字素养、文字功力。有此素养、功力,行文时自然地必然地流露。体现在书话里,剪裁得法,叙事得当,表达得体。哪怕不专事来一点抒情,爱书之情亦溢于字里行间。这样的漂亮,是一种扫净铅华的绚烂之极。书话文体的大归属,与其说表面上很像评论(一不注意便会写成书评),不如说近似散文。散文里有随笔,随笔里专写书、书人、书事的即书话。书话是散文的分支,或者说,散文的别格。
当然,书话还另有不同唐弢一路的写法,而且这写法早在唐弢之先。初期的书话,学者和藏书家们写的,多属质朴、平实的风格,傅增湘、周叔弢、李一氓皆是。也有文人和藏书家兼于一身的作者,如黄裳,他有一些篇什很是性情,而有些就十分古板。两种写法,不宜急着判其高下。也有理由奢望,取两路之长,融合一新,愈加增添书话魅力。
但是,闲适文字,性情文字,有编辑不大喜欢的,以至编稿时每每删削。平心而论,这样删削不是完全没有合理原因,如与报刊主旨不符、于读者定位不宜;也有不尽合理的原因,常听说的是版面篇幅限制;至于不合理删除也不在少数,究其心态,他们缺乏或毫无我所谓的“书话意识”。于是本来书话味很浓的稿件,离书话体则远,趋同于书评或纯知识小品,作者只是无奈。书话的兴盛,作者努力外,离不开编辑热心助阵,因此需编辑具有并加强书话意识。遗憾的是,具有书话意识的编辑不多,鼎力支持书话者尤少。编辑似姜德明,不说万里挑一,至少千里挑一。将来叙写“书话”史,正如不能不称颂唐弢的贡献,同样不该忘却姜德明兴书话于艰难时期的这份功绩。许多谈论书话的文章,至今仍未触及编辑书话意识的话题,莫不忽视了他们的特别作用?
上面的话絮絮道来,又更可能说得偏执。惟偏执,惟多方偏执一面,书话理论家方得以从中综合,取舍,提炼,方可能概括成稳妥的理论,经得住历史检验。既然不能永久众说纷纭,那么一个阶段鼓励众说纷纭,或会尽早消失众说纷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