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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6月24日 星期三

    论“中华诗国”

    孙绍振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6月24日   15 版)

        中国是个诗的国度,孔夫子就说过,不学诗无以言,也就是哑巴。我们和西方传统很不相同。古希腊圣人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把诗人赶出去。诗人要活命,就只能歌颂神,故西方诗与歌结合,最普及在教堂。而中国诗则普及于生活的一切方面。先秦时代政治家引用《诗经》增加外交辞令的权威性,而老百姓就用来发泄一切情绪,包括骂老天,“时日何曷丧,予及汝偕亡”。就是喝酒,行酒令,也要用诗。游戏如猜谜,其诗更是精致,我记得小时候猜过一个谜语:“独坐中军帐,专粘飞来将;排起八卦阵,学做诸葛亮。”谜底是:蜘蛛。就是民间的天气预报,也是诗,如“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当然最重要的是,用来谈恋爱,《诗经》就教给女孩子一种技巧:“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爱”的意思就是藏,躲躲闪闪,不能让他轻易得手,折磨他一下才甜蜜。不能像古希腊女诗人莎孚那样傻呼呼,直截了当:波洛赫啊,我看见你就激动得浑身发冷,舌头僵硬得说不出话来。那就太平淡了。至于兄弟民族则用来谈恋爱,不像汉族,一味爱而不见,躲躲闪闪,而在山顶上对唱,两心交响,山鸣谷应。藏传佛教六世达赖活佛仓央嘉措写出了不朽的爱情诗《见与不见》,坦然直白曰:“安得与君相绝诀,免教生死作相思。”

     

        更精彩的是,诗有医药功能,至少可能治失眠症。我小时候,上学路上,经常看到墙上有红纸贴子:“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君子看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我不知看了多少回,治了多少婴儿的失眠症,积了多少阴功,如今思想起来,好不开怀也。很可惜的是,这种不花钱,又没有副作用的药方,居然失传了。但是,清人汪昂用七言诗写成的《汤头歌诀》集常用三百余药方,17世纪的著作,早过了版权保护期,至今被书商反复翻印,说明赚钱的效果和治疗效果成正比。

     

        最为神奇的是,在佛教禅宗,连遴选接班人都用诗,叫做“偈子”。先是有神秀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认为他尚未明心见性,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举夺冠,获得五祖弘忍的衣钵。把印度的禅宗转化为中国的禅宗,开创了中土的顿悟学派。

     

        这个六祖慧能可是个文盲呀?这是因为中国人天生就是诗人。在美国伟大诗人庞德看来,每一个汉字都是一首意象诗,有他的经典之作STANZA为证。不要说文盲,就是一个患了脑瘫的农民妇女,也以“走过半个中国/去睡你”轰动全国。我已故的二舅母也是文盲,也能出口成诗。我年青时,要结婚了,可囊中羞涩。就像曹孟德一样,整日“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二舅母用手指戳我的眉心说,愁眉苦脸干什么?“有钱就是豆腐酒,没钱就是手拉手。”我当即醍醐灌顶,脸上的乌云立马散尽。

     

        这样的诗的天才从哪里来的?从汉语来。汉语里充满了诗。成语均为四言,万寿无疆,不可救药,不但有《诗经》的节奏,本身就来自《诗经》“小雅”。谚语多为五七言,是唐诗的韵律。兔子不吃窝边草,和杜甫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不但语意对仗,而且连仄仄平平平仄仄都是相近的。汉语中还有一种欧美语言没有的歇后语,如“老鼠尾上疮——有脓也不多”,两句都是五言诗,“放屁脱裤子——多此一举”前一句是五言,后一句是四言。汉语的诗蕴宝库雅俗共赏,深入国人心田。至今每逢最隆重的春节,家家户户均要贴门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颇具从小康向大同的中国梦愿景,实际上这是利用了律诗的颔联和颈联。把诗贴大门口,让客人未进门先欣赏一下古典诗歌,这样的民俗,哪个民族有本钱来挑战?如果有一个英国人把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每年换一首,写在门口,不是被认为脑袋进水,就可能是中国文化间谍的密码。

     

        说到密码,中国人和欧洲人不同。在巴黎圣母院,金发妙龄女郎跪在白衣神甫面前忏悔,神甫代表上帝和她对话,救赎她的灵魂,用的是日常口语,也就是散文。而中国人有了难题,和神对话乃是求签,神给出的密码是一首七言诗。标明上中下三等,三等中又分三级,从上上到下下九级。有一个人吃了官司,家属去求神问命。焚香膜拜,抽得中上签,诗曰:“宛如仙鹤出樊笼,脱得樊笼路路通,南北东西无阻碍,任君直上九霄宫。”底下还有四言诗句的“解”:“任意无虞,路有亨通,随心所欲,逍遥自在。”神用两种诗的形式表示,不久可以出狱。中国神和人对话只能用诗,如果像巴黎圣母院的女郎那样要求用白话,就亵渎了,神就会生气了。

     

        汉语诗歌不但提高了神学品味,而且让国人数学水准独步全球。英美人到了超市sale的时候,不会打折,要依赖计算机。而中国人心算却比计算机还快。原因在于汉语乘法口诀,完全是诗,三年级孩子毫不费劲背得滚瓜烂熟。乘积十以下是《诗经》的四言节奏,如,三三得九/“关关雎鸠”。十以上的是五言节奏,如,三五一十五/“汗滴禾下土”。中国普通中学生到美国留学,往往前半年,几乎是聋子,下半年,数学就在班上名列前茅,第二第三年,就成了全校乃至全市的佼佼者。

     

        中国不但普通人有诗的秉赋,而且连强盗抢劫都用诗:“此路是爷开,此树是爷栽。要过爷的路,留下买路钱来。”妓女也不乏会写诗的,《敦煌曲子词·望江南》还成了经典:“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从这个青楼女子的口吻,可以看出英国浪漫诗人华滋华斯的“强烈感情的自然流泻”的学说在中国得到百分之百的实现。就是铁马金戈的将军动不动灵感一来,千年不朽的诗就顺口而出。楚霸王,面临败亡,唱出“力拔山兮”的豪迈之诗。张良不会写诗,但是,能用诗于军事。他让士兵夜唱楚歌,让豪气盖世的项羽以为楚地尽失,悲观得哭了。结果是自刎乌江。汉高祖刘邦文化水平不高,没有什么文凭、学位,当了皇帝回乡,就来了诗兴:“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唱出了威镇四海,奉天承运,驾驭群雄,把定乾坤的气概。中国的大政治家都会写诗,许多皇帝都是写诗的能手。乾隆写了几万首诗,李白诗曰:“百年三万六千日”,这位皇帝没有活到百岁,平均每天一首以上。每一首都中规中矩,没有格律上的错误,但是,和日本人历代诗人写的汉语诗一样,没有错误就是最大的错误,显得平庸。唐太宗是英明的,他写的《帝京篇》还是齐梁宫体,公式化的东西。写了那么多,还不如一介武夫赵匡胤,留传下来一首咏日诗:“欲出不出红辣辣,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捧出大金盘,赴尽残星逐退月。”端的是扫平群凶,荡涤宇内,帝王气象,溢满天宇。李后主写诗写得亡了国,可是当了俘虏后,诗写得更伟大了。伟大的拿破仑皇帝当了两回俘虏,一句诗也写不出来。俄国革命家列宁也会欣赏普希金、马雅可夫斯基,但是,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写不出一行诗来。可是毛泽东自述,他的许多诗是在“马背上哼出来的”。甚至后来蜕变为汉奸的汪精卫,行刺摄政王被捕,居然“口占”,也就是不用纸笔、推敲,就“占”出了“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名句。

     

        我们儒家文化有杀身成仁的传统,我们诗家文化有杀身成诗的传统。有不少因为写诗而被砍了脑袋的。苏东坡因为所谓乌台诗案,差一点没了命。而文天祥从容就义,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更独特的是,漫不经心的即景写实,“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雍正皇帝怀疑他讽刺满人不懂汉文,诗人就丢了脑袋。当然,诗也有写出来没有事,死后被发现了:“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引起皇帝的震怒,就把尸体挖出来,这叫做“戮尸”。

     

        我们的英雄,革命家走上刑场大义凛然,就出口为诗:“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诗人殷夫就也是这样丢了才二十多岁的生命,但是,留下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堪称不朽的生命之碑。我们是诗的民族,不但是以诗为生命,而且是以生命为诗。为诗,不要命。不要命,要诗。这种传统不但植根于文化人中,而且普及于桑间濮上。客家女子乃有“生爱恋来死爱恋,唔怕官司到衙前。杀头好比风吹帽,坐牢好比游花园。”上海工人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工农红军有“要吃辣子不怕辣,要当红军不怕杀”。这才是中国诗话中的神品。用得上杜甫对李白诗的评价:“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中国人遗传基因中的豪气和才气,仅此一斑,足供窥豹。

     

        中国诗歌的功能实在太博大了。中国人要造反也很干脆,就来一首诗。小时候母亲告诉我,一次黄河民工要造反了,宣称挖到一个石头人,有三个眼睛。就来了一首诗:“石头人子三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在中国写诗造反的,毕竟是少数,更为普遍的是写诗翻身,唐朝科举以诗取士,“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如果学了中国科举制度的英国文官考试,也要求写诗,可能把英国绅士的脸吓得碧绿。要求知识分子个个都会写诗,是中国最兴旺的朝代。从那以后,在文学界,不但诗人写诗,散文家也写诗,最精彩的是,小说被目为“稗官野史”,也就是卑微得像杂草,不登大雅之堂,但是从唐宋传奇,到四大名著,都用大量的诗来提高作品的档次。曹雪芹甚至在《红楼梦》里,把所有的诗词歌赋铭诔,还有民间曲子,都展示了一番:看你还敢不敢小觑我小说家的才华。

     

        中国小说与诗的联姻成为一绝,最绝的是《金瓶梅》,居然用大量诗词正面描写性行为。薄伽丘的《十日谈》写到性事,就胆怯了,用含蓄的幽默感搪塞过去,什么让教士把自己的“魔鬼”送到女郎的“地狱”里去呀,什么对一个愿意变成驴追随丈夫远行的女士,教士用自己的器官给她装个驴“尾巴”啦。用幽默写性事,我们也有的,冯梦龙的《笑府》就有不少涉及性事而且不乏幽默感的。但幽默是诗的反面,诗化是我们的强项。伟大戏剧家王实甫在《西厢记》中,就用诗的语言正面写:“露滴牡丹开。”

     

        中国不但诗人会写诗,就是诗歌理论家也是诗人。以诗论诗,是很普遍的,李白、杜甫、苏轼都有不在少数的论诗的诗。元好问还把他的诗评论的诗系列化。在这方面,中国诗人是很值得生命的投入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最值得自豪的是,我们还出现了以诗的形式写的诗论,不是绝无仅有,而是出现了两部诗体的《诗品》。品评诗歌,成了我们民族的心灵的珍贵财富。我们的诗论甚至还进入了全民日常语言,“推敲”成为基本词汇,作为品评诗歌的一个命题,从宋朝韩愈争论到朱光潜,一千多年,至今还没有结束。每一个时代的诗论家,都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经典诗歌的祭坛,悠然“见”南山,还是悠然“望”南山,哪一个更好,连中学生都有自己的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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