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作家像牛虻一样,勇敢地批判这个世界。我的天性是建设性的,势必会选择茶这一类的文化。
15年前,王旭烽“茶人三部曲”中的《南方有嘉木》《不夜之侯》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被称为文坛杀出的一匹“黑马”。那时,王旭烽在接受读书报采访时就明确表示:从《茶人三部曲》开始,将以杭州为题材作为自己今后文学创作的定位。
如果说当年写作《茶人三部曲》,如同一个历史的绣球责无旁贷地抛在她的身上,那么15年后的今天,那个“绣球”是否依然须臾未曾远离?
“作为一名小说家,一位茶文化的传播交流工作者,我目前所做的一切,正是用茶文化这样一个符号,去进行精神与美的劳作,去创造茶的世界,不管是虚构的,还是非虚构的。”5月25日,在美国耶鲁大学的讲台上,王旭烽自豪而凝重的表达,让人充满敬意。
在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不久,王旭烽调任浙江农林大学,目前在这所全球唯一的茶文化学院担任院长。除了正常教学,她的创作涵盖戏曲、随笔、小说等,王旭烽已然成为浙江的一张文化名片,甚至成为“茶文化使者”向全世界传播她的茶文化理念。最近由作家出版社推出的《茶语者》便是一本有关茶的主题散文集,分“茶之史”“茶之事”“茶之人”“茶之器”四部分,系统地阐述茶的发现,栽培,加工,营销,品饮、传播种种,使博大精深的中国茶文化得以在书本上集中呈现;纪实文学《一片叶子》即将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而《茶的故事》更偏向于以随笔方式写成的关于茶的科普读物,关于茶的文字表达,王旭烽有着小说、散文随笔和科普读物的区别,但却具有共通的茶文化思考引领着她的文学表达。
读书报:您的茶文化随笔很多,《茶语者》有何特点?对您来说,有格外的意义吗?
王旭烽:《茶语者》是在八十万字的关于茶的各种非虚构文字中选择出来的,相对而言,知识性更强,随笔性更强一些。中国茶文化是中国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中国茶人是中国茶文化精神的文化载体,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载体。这本书从多角度展示了中国的茶文化与中国茶人的精神。
读书报:茅盾文学奖之后,您作为浙江省作协常务副主席,为什么选择了离开?
王旭烽:离开作协是在2006年5月,因为文学的原因。我写了《走读西湖》,被邀请去浙江农林大学讲课时,校领导告诉我,他们最近正在申报全球唯一的茶文化学院,我讲了些茶文化的常识。半个月之后,他们打电话问我能否去担任学科带头人。我一点儿没有犹豫——我希望能有机会再静下来写小说。
读书报:那么去了之后是否如愿以偿?
王旭烽:我和我的同仁们,用了八年时间,把这门学科做起来了。茶文化学常常被以为是农学,其实是文化学,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如果不努力的话,这个学科建立不起来。后来三个学院合并为农林大学,学校的新老书记同时来找我,希望我担任院长。此后就没时间写小说了。所以这几年间,除了《爱情西湖》之外,我没写小说,写的多是纪实文学,还有大量茶文化的随笔,《爱茶者说》《品饮中国》《茶语者》类似茶文化随笔三部曲。
读书报:茅盾文学奖给您带来了什么?
王旭烽:我最欣慰的是茶界对我的认可。《茶人三部曲》第一部出来时,就有很多茶界的学者评价说基本没有专业知识上的错误。中央电视台陆续推出了系列纪录片,第一部是《话说茶文化》,第二部是《茶,一片树叶的故事》,获得中国首届茶界“鼎承奖”、在国际纪录片评选中获人文类纪录片大奖等,在茶界影响特别大。我作为茶文化的学者,在圈内是被认可的。
读书报:当年采访的时候,您提到自己受《日瓦格医生》影响特别大?
王旭烽:我深受《日瓦格医生》的影响,不但受作家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影响,也受到小说中主人公的影响。我不需要为了谋生写作,而是因为热爱才写作。我有专业的知识,假如我不是作家,我可以做一个茶馆,可以做茶的培训师,或者可以当中学哪怕小学的茶文化的老师,甚至也可以开茶器店。因为我的小说中茶的知识都是真实的,我在大段的文字描写里写了大量的茶文化知识。正因为此,很多茶馆把《茶人三部曲》作为进入茶文化修养的读本。
读书报:也有评论认为这是《茶人三部曲》的不足。
王旭烽:第一部出版时,有评论给我提意见,认为我的小说有些掉书袋。我在写作时想过这个问题:你选择什么缺点作为小说的缺点?我选择了掉书袋。在小说中我必须要有块状的散文式的叙述。《日瓦格医生》是一部40万字的作品,但是充满诗意。作者完全超越了生活,在大段的对话里阐述他的观点和思想。正因为这样,这部小说在1958年获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些所谓的“掉书袋”,可以帮助读者了解更多的茶文化知识。《茶人三部曲》在茶界阅读的人非常多,每年不停地加印,我关于茶文化的随笔很多,但是每次去演讲,签名最多的还是《茶人三部曲》。
读书报:您最有开创性的是茶文化的传播与梳理,写了几十万字的茶学专著,其中《饮茶说茶》还被韩国作为茶文化的大学教材。
王旭烽:中国茶文化的话语系统应该自成体系,我希望好好梳理茶文化的话语系统,编写了茶文化教材《茶文化通史》(上卷是编年,下卷是叙事)。很多茶文化的内容大家都知道,重要的是用什么办法传递知识。
读书报:《茶人三部曲》之后,读者可能还是对您的小说创作有所期待。
王旭烽:这是接下去我要完成一件事——把《茶人三部曲》一直没有完成的部分完成。有心的读者会注意到,《茶人三部曲》的第三部没有序言,三部中也缺少一个历史阶段。因为“三部曲”写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第三部应该写共和国成立之后的17年,但这一段我没有写。这部分我构思了很多年,打算最近动笔,书名叫《望江南》。
读书报:当时写《茶人三部曲》时,为什么没有写?
王旭烽:我事先写过,大概有两万字左右,但是雏形出来后,这一部分没能在国内发表。后来这些内容在台湾版的《茶人三部曲》中作为第三部的序言发表。我想总有一天,会完成《茶人三部曲》全部故事,那时就是《茶人四部曲》了。
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我积累了很多故事,也有很多新的体会。在写《走读西湖》时,我了解到有关西湖刘庄的故事。毛泽东主席生前曾53次亲临浙江,他就是在杭州刘庄起草了新中国第一部《宪法》(草案)。毛泽东在杭州刘庄的下榻处,据考证就是原来刘庄老庄主刘学询的书房和卧室。1972年,周恩来、基辛格就是在刘庄八角楼签署了举世瞩目的《中美联合公报》。以刘庄为背景的《雷锋夕照》写完后,我才知道刘学询的儿子刘启言还健在。他1950年参军离开刘庄,其后转业赴柴达木勘探石油,60年代退职回到祖籍广东斗门平沙农场。刘启言看了《雷锋夕照》后给我写信,他认可我作品中他的形象。
当年民族的实业家,散落在里弄街巷,变成了平民,我想以他们为主要人物,集中起来写作。现在唯一不足的是没有时间。
读书报:这么多年来,您写茶人茶事,写茶文化随笔,那么您的作品中对于茶文化的传播、以及传达给读者的理念有什么变化吗?
王旭烽:有的作家像牛虻一样,勇敢地批判这个世界。我的天性是建设性的,势必会选择茶这一类的文化。一开始我没想到为自身之外的人传递什么,我只是想把自己修补好。但是逐渐地我有余力把和谐的观念传播开来,用对话的方式解决问题,直接从农耕文明进入生态文明。我有这种愿望,把这种观念表达出去。我的《茶人三部曲》一直是主张改良,主人公杭天醉及他的后人,一代代用渐进的方法,维护人类的生存。因为人类的欲望不被遏制就会越来越强烈,茶是拉住欲望的强有力的东西。从春秋到两晋,茶文化叫俭,不是勤俭,而是内敛。“俭”这个词是在贵族里产生的。两晋时出现了儒家道家,出现了“俭”的风气,就是为了抵抗奢侈。中国文化有一个理念,有相应的力量,冲出去的力量有多强,抓住他的力量有多强。就像一滴水,有两种力量,一是拼命往下落,一是被外面的张力裹住的力量。我想表现中华民族饱满的、被裹住的力量。
读书报:您的创作多以杭州为背景,地域对自己的创作是否形成很大的影响?在《爱情西湖》里,您将西湖称为“一个有终极意义的人文之地”。
王旭烽:我的全部著作都以西湖景观和历史作为背景。曾经有很多机会离开杭州。之所以留在这里,归根结底是因为西湖的文化,这是非常完整的中国文化中的雅文化。生活的艺术化和艺术的生活化,这两个概念是不一样的。首先是看山是山,之后是看山不是山,再回到看山是山。还是生活的艺术化,不是需要时刻提醒人家:我在艺术。任何事情的最高的境界是忘我,生活的艺术化也是这样。
如果没有西湖,没有杭州,不可能有我这样的作家。所以我一直遗憾,写《茶人三部曲》时,我很想建构虚构的纸上的杭州,但是后来就直接进了学院,没能再继续虚构。
读书报:在您的创作中,看上去的确是非虚构作品更多一些。《爱情西湖》也是吗?
王旭烽:《爱情西湖》由十个有内在联系的中篇爱情故事组成,故事发生时间有的在古代,有的在现代,但发生的地点都是著名的“西湖十景”。书里的十个故事的写作方法不尽相同,比如《雷锋夕照》很先锋,《曲院风荷》用了白描手法,风格很像《三言两拍》。当我写第十部《三潭印月》时,我突然想明白了月亮是什么。我用了六年的时间,才悟出满月是温暖的金黄色的泪珠。
读书报:您怎么评价自己?
王旭烽:我真正调到大学是2007年的4月,整整八年,我把这个时期称为我的“山居时代”。整整八年我都在劳动,而且所有劳动都不是无用功。如果我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我会觉得这八年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