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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5月06日 星期三

    羌村行

    莫砺锋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5月06日   03 版)
    羌村

        应张岂之先生的邀请赴西安参加“炎黄文化研讨会”,清明那天随着代表们到黄陵参加祭黄典礼。中午典礼结束,大家纷纷南返西安,我则在弟子陶成涛博士的陪同下北上富县。富县就是唐代的鄜州,不知何时改成今名。我对某些地名的更改一向颇怀腹诽,比如同属陕西的盩厔,本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地名,“山曲曰盩,水曲曰厔”么!改成“周至”,就索然寡味了。“鄜”字本身虽然没有特别的意义,但自从杜甫写出“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的诗句,“鄜州”就成为一个诗意盎然的地名了。哪怕改称“鄜县”,也还能保留几分文化意味。不过地名虽改,山河永存,它仍是使我梦魂萦绕的地方。当然,更准确地说,使我梦魂萦绕的是鄜州境内的一个小村落,名叫羌村。

        羌村!自从在中学语文课本上读到《羌村三首》,我便对它朝思暮想了。没想到半个世纪后才有机会亲临其地。来前查过资料,知道羌村早在清代已改名为“大申号村”,得名于村中一家酒坊“大申号”。真是“寂寞身后事”,因杜诗而名垂青史的唐代村名居然敌不过清代的一家酒坊!可是当我们请当地的朋友驱车带我们到大申号村去,这位朋友竟然只知羌村而不知“大申号村”,可见公道自在人心,老杜在鄜州的流风余韵并未全然泯灭。记得杜甫在《北征》中描写他前往羌村的途中情景:“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一千多年过去了,地貌丝毫没有变化,沟壑纵横,依然是典型的黄土高原。汽车沿着山间公路一路颠簸,忽然路边出现一块石碑,刻着“富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少陵旧游石刻”两行文字。我们随即下车察看,原来路旁低洼处隐藏着一面一丈多高的石壁,上刻“少陵旧游”四个大字,其余的小字已漫漶不可辨认。石壁旁另有一碑,说明这是明代曾任山东巡抚的鄜州士人王邦俊所书。王邦俊归隐于此地,距离羌村很近,故而书石。四周寂寥无人,但在石壁下供着一些尚未变质的水果和糕点,说明最近有人来此祭扫过。我对着石壁鞠躬三次,又从行囊中找出一瓶矿泉水和一封饼干,充当祭品置于壁前。

        明知我们已经离羌村很近了,可是接下来的行程却颇费周折。原来不久汽车便拐离公路,驶上崎岖不平的黄土小道。歧中有歧,三回九转,走到后来,连司机也弄不清方向了,几次停车问路,才来到一个小村落。一位手持镢头的老汉声称这就是羌村,并热情地把我们引到两间并排的小屋前面,说这就是杜甫的故居,还说《羌村三首》就是在这屋里写的。小屋破旧不堪,屋前有一大块空地,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株树,还放着一台废弃的石磨。一群鸡正在树下的泥土中刨食,不时发出咯咯的叫声。绕到屋后观看,发现它其实是窑洞,因为两侧和后方并无墙壁,而是一架土坡。土坡比屋顶略高,上面长满荒草。两扇门上都贴着春联,似乎有人居住。但门上挂着铁锁,从门缝朝里窥看,黑黝黝的,依稀可见堆放的杂物。老汉说小屋如今属于私人,屋主并不住在这里,只是每年春节往门上贴副春联而已。老汉还说屋前原有十多块石碑,后来都被移走了。说着说着,老汉的话稍带怒气了:“有人专程从北京跑来看,还有人从日本来,但是有人来看,没人来管!”我也颇感诧异,为什么那处“少陵旧游”的石刻已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而真正的羌村遗址反倒连块石碑都没有!

        夕阳西下,树影在屋前拖得老长。观察左邻右舍,都有低矮的黄土围墙。我跑到一座围墙边,稍一踮脚,便能伸头看到院子里面。看着看着,我忽然穿越到一千二百多年之前,仿佛看到风尘仆仆的杜甫刚进院门,正与家人相拥而泣。回头再看身边的老汉,仿佛他就是杜甫的邻居。他说:杜甫?我当然很熟悉啦!他们一家子是逃难来的,在我们村里住了整整一年,全村人哪个不认识?只是杜甫住了没几天就投奔皇帝去了,把妻子和几个孩子留在村里。杜甫的夫人可辛苦了,一个女人带着几个小孩,日子过得很艰难。那个小男孩肤色很白,但满脸污垢,脏得像个泥孩子。两个小女孩就更寒酸了,身上的衣裳破烂不堪,杜夫人只好把绣花的丝绸衣服剪成一块一块的,给她们打补丁。她可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哪里会侍弄这活?那些补丁七颠八倒的,一个紫色的凤凰居然头朝着下,还有一个人面虎身的怪物,据说叫作“天吴”,也补在女孩的衣服上。还好一年后杜甫终于骑着马回来了,还带了一个仆人,据说他已经当上八品官了。那几天杜夫人兴高采烈的,还化了妆。两个小女孩也把眉毛画得又粗又黑,满村人看了都笑开了。我还与几个老汉给杜家送去家酿的村酒。说来不好意思,那年头兵荒马乱的,收成不好,那酒实在是寡淡得很啊。但是杜甫很感激我们,留我们一起喝酒。他还为我们唱了一首歌,唱完后连声叹息,弄得大家眼泪直流……

        暮色苍茫,我朝着小屋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虽然这两间小屋不可能真是杜甫的故居,但羌村肯定就在这里。这是杜甫写出《羌村三首》和《北征》的地方,是文学史上的圣地,也是我向往已久的精神家园。次日我到延安参观正在修建的杜公祠,应邀拟楹联两付:“赋到沧桑,人间最重少陵集;行经丘壑,此地犹存杜甫川。”“是处有关,经年烽火忧芦子;何方无月,今夜清辉忆鄜州。”辞句朴拙,但意思是清楚的。正如袁枚所云:“江山也要伟人扶。”因为杜甫,羌村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小村落就是永远的名胜之地。真希望富县的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能看到这篇小文,并向富县有关方面提出建议,把羌村定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把大申号村改名为羌村。且不说大申号这个清代的酒坊早就不存在了,即使它还存在,也不应让它顶替羌村的地名。唐代的羌村人便擅长酿酒,公元757年杜甫回羌村探亲,村中父老曾携酒前来慰问:“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清代的“大申号”家应该是那几位父老的后代吧,祖辈如此敬重杜甫,后代怎能轻改杜甫用作诗题的村名,更怎能让铜臭压倒书香?即使大申号重新开业,也不如起名为“羌村酒庄”,“羌村”二字可是重要的历史文化资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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