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读飞白先生的文章《逼近原作的形式》,知道了歌德的译诗主张,概括起来就是“逼近原作的形式”,“因为这样才对得起各种语言,对得起原作的节奏、音律和词语的修辞风格。这种翻译将允许我们重新欣赏诗作,连同其独具的艺术特色,并使其真正为我们所吸收。”
这段话在我头脑里久久盘旋,让我深思,给我启迪。我想起了自己翻译的一首俄罗斯儿歌。
俄罗斯诗人科尔涅伊·楚科夫斯基(1882-1969)擅长写儿童诗,他有一首儿歌,只有八行,原作引用如下:
СЛОНИХАЧИТАЕТ
Услонабылажена 7a
МатрёнаИвановна. 7a
Изадумалаона 7a
Книжкупочитать. 5b
Ночитала,бормотала, 8a
Лопотала,лопотала: 8a
"Таталата,маталата",-8a
Ничегонеразобрать! 7b
每行音节数为77758887,韵式为aaabaaab。
翻译诗歌要兼顾内容与形式,第一个步骤可以暂不考虑节奏与音韵,只求忠实、准确地译出原意,这样就形成了第一稿:
母象阅读
大象有个妻子马特廖娜·伊万诺夫娜。
一天她忽然想念一本书。
可是念啊念,嘟嘟哝哝,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嗒嗒啦嗒,吗嗒啦嗒”,
什么都听不明白!
词句意思准确,但诗行长短不一,最长的九个字,最短的只有四个字,不像一首儿歌。在这个基础上调整词句,译出节奏和韵脚,经过推敲修改,出现了第二稿:
母象读书
一头雄象娶了个妻子 2232x
马特廖娜·伊万诺夫娜。 2223a
母象忽然冒出个念头, 2232x
想要读一本童话。 232 a
读啊念啊,嘟嘟囔囔, 2222x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2222a
“嗒嗒啦嗒,吗嗒啦嗒”, 2222x
听不明白她读的是啥! 2232a
全诗除了第四行,基本保持了每行八个或九个字,形成四顿;偶行押韵,词句大致工整,已经具备了诗歌的基本特征。
但是考虑到原作是儿歌,简洁、流畅、朗朗上口是其特点,尤其是诗人采用了元音重复的艺术手法,全诗57个音节,元音a重复出现了30次,从而形成了诙谐幽默的格调,特别适于孩子们朗读与背诵。译诗第二稿虽然兼顾了节奏和音韵,但与原作的艺术风格仍有很大距离,必须再加锤炼,精益求精,才能逼近原作的形式。为此不得不改变原作的某些词语,以局部牺牲换取整体的和谐。再接再厉,反复思考琢磨,终于形成了第三稿:
象媳妇读书
大象娶了个媳妇, 232a
名字叫玛特廖奴。 322a
象媳妇胡思乱想, 322x
要弄本小书读读。 322a
她嘟嘟囔囔读书, 322a
声音含糊不清楚: 223a
嘟噜嘟,嘟噜嘟, 33 a
她读得糊里糊涂! 322a
这里的修改变化有几点:一是把“母象”改成了“象媳妇”,二是把人名“马特廖娜·伊万诺夫娜”压缩成“玛特廖奴”,三是把每行的字数限制在七字三顿,更像儿歌的节奏。更重要的是再现了原作元音重复的艺术手法,只不过把元音a译成了韵母u。第二稿用字67个,第三稿减少到55个,带韵母u的字出现23次,读起来流畅上口,很像一首儿歌了。
由此可见,诗歌翻译存在三个层次。首先是语义层,要求忠实、准确地传达原意;然后是音韵层,尽力把握与再现原作的节奏与音韵,以诗译诗,译得像诗;而译诗的最高境界是逼近原作形式,传达其风格和特殊的修辞手段,取得近似的艺术感染力和阅读效果。然而要达到这一步,有时不得不采用某些变通手法,给原作造成一些损失。比如这首儿歌,当我把它读给一位老翻译家听的时候,他说:“不错,可惜玛特廖奴不是俄罗斯人的名字!”的确,“玛特廖奴”这个名字不是俄罗斯名字,可是不这样改,就难以传达原作的元音重复,难以做到诗句简洁流畅,保持原来的名字,译出的儿歌就不像是儿歌了。为了整首诗的艺术效果,不得不委屈这位儿歌里的女主人公了。
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所失亦必有所得,诗歌翻译难以做到字字对应,而是注重艺术效果相当。为此,诗歌译者往往处于语义与节奏音韵的矛盾之中,常常陷于两难抉择的尴尬境地,其中有苦,苦涩很多,其中有乐,碰巧了才偶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