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认识村上

    村上春树从走入国人阅读视野以来，就被视为畅销书作家，并被贴上“轻盈”的标签。但近些年来，村上的作品逐渐改变了我们的看法，他越来越被视为一个“严肃作家”，为更多的中国作家和评论家所接受（而不仅仅是普通读者）。日前，其最新作品《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上海译文出版社）在引发新一轮村上阅读热潮的同时，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新为村上定位的新机缘。4月12日，《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新书沙龙在北京举行，翻译家竺家荣、岳远坤，以及作家徐则臣、止庵等围绕村上文学的地位和特质等问题作了讨论。

    竺家荣：村上文学的思想性所在

    我翻译了书中《昨天》这一篇。和《挪威的森林》一样，《昨天》也是用乐曲名作为书名。《昨天》是披头士演唱的一首歌曲，非常好听。《挪威的森林》讲的是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昨天》则是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故事。其中男主角是木樽，和女主角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木樽学业不顺，未能考上大学。女主角中间和另一个男人偷偷发生了关系。木樽则突然远走异国。两人天各一方，各自孤单，走不到一起，又彼此无法忘怀。

    对这个故事，可能每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我认为作者不是在讨论对错的问题，这里没有对和错，不能作道德评价，不是要追究爱情问题上应该怎样做。村上春树这位作家就复杂在这一点上。他通篇都在描写感情，但绝不仅此。他在说一件事，但又不是说这件事。他要说什么呢？这个男孩子究竟在追求什么？我的读解是，他在追求尊严。他也提到，我将来跟她在一起，也许能够很好地生活下去，没有问题。那么能生活到什么程度呢？他没有信心。因为他对改变自己的人生没有自信。那么他就离开她，他宁肯放弃。关键是，两个人的价值观根本是不一样的。

    故事背后，这篇小说所讲的问题其实是很抽象的。人生很多时候是悖论，不是你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想法与现实不一定是完全吻合的。

    村上的文学和他的主人公一样，都是在执着地追求一种东西。他说：“我认为什么东西是世上不可失去的、是无法失去的、是永远不会失去的，就是精神。”他说“我无论失去什么，精神都不会失去”。村上追索的是存在本身，他的问题是，我作为人应该怎么样地存在于世。这是他的思想性所在。有人把他评判为小资，像星巴克之类的，好像很时髦，其实不是这样，他有很沉重、很深刻的东西。只是这些沉重、深刻的东西有一个很美的包装。

    徐则臣：村上“老了”

    读这本小说集，我的感觉是村上老了，“老了”在这个地方是褒义词。如果大家看村上其他的小说，里面写了很多的年轻男女，写他们的爱情。而到了这部小说，他写的不是爱情，而是两性关系。很奇怪，我发现很多作家老了以后，一般写的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理解的爱情，而是更往黑暗处走，比如直接面对婚姻，甚至面对两性关系。在处理两性关系、处理婚姻问题的时候，会把感情的因素抹掉，往人的本能那个方向去。我们读马尔克斯、略萨、库雷西，都能看到这个现象。这部小说里，村上谈的也不是爱情，或者更多的是以爱情的幌子谈两性和人的本能和欲望。一个作家写到一定程度以后，会发现爱情这个东西对表达很多的更本质的东西，有点使不上劲，所以他想彻底一点，再彻底一点。所以我说村上“老了”，我觉得这是值得欣喜的消息。

    很多年里，村上很流行，但也受到很多人的诟病。很大的原因就是他们觉得太畅销了，有一点轻，而这部小说集有一点重，这是我喜欢这本书的原因。几年前《1Q84》刚出来的时候，有一天我在大街上，接到麦加的一个电话，他跟我说，你看过《1Q84》吗？那个时候刚出来，特别火，人手一本。我说没看过，他说你应该看一看，村上真是一个聪明的作家。你看《1Q84》里面把当下我们所涉及的所有重大问题都触及到了。里面既涉及轻的东西，也涉及重的东西。有关于我们灵魂和形而上的部分的讨论，也涉及我们每天面临的贫穷、灾难、恐怖，对我们生活时时刻刻造成威胁的东西。真是这样。

    止庵：两性关系是人与世界关系的象征

    讨论村上春树有几个障碍。第一个障碍就是畅销，因为好多人潜意识里不喜欢畅销作家。第二个障碍是当年《挪威的森林》前后的作品给我们的印象太深，好像他的作品就是那个样子，豆瓣上介绍这本书还说村上是风格非常轻盈的作家，其实这本书与轻盈没有什么关系。第三个障碍，就是诺贝尔奖给不给他的问题，但这根本是一个伪问题，不值一提。我们要把这三点放一边，才能讨论这本书，才能比较接近真实的村上春树。

    对村上，我以前也不很喜欢。《挪威的森林》那样的小说，不对我的胃口，我不太喜欢很轻的东西。但从《海边的卡夫卡》开始，我发现他已经不是我印象中那个他了，再到《奇鸟行状录》和《1Q84》，村上春树已经不是以前的村上春树。把《1Q84》和《挪威的森林》放在一起，觉得根本不是一个作家的作品。一个作家只关心人的一部分情感的问题，一个作家关注人在这个世界上和这个世界的关系的问题。

    现在的村上春树最关心的问题是人的处境问题。这样一个村上春树就变得比早期的村上春树重得多。确实我也觉得村上春树“老了”，通常说一个人“老了”是一个负面的说法，作家恰恰不是这么回事，作家老了是好事，最怕的就是这个作家不老。像琼瑶就是不老的作家，那么大岁数还写小姑娘的事。作家必须得老，老就是成熟、深刻、深厚。这些词只能形容老，你不能说这个人很年轻，还挺成熟的，没有这个事。

    我觉得《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在他的作品中是很好的一部，应该是他的上乘之作。两性关系可能是一个人跟这个世界关系的象征，我丧失的是整个世界，变成了被世界抛弃的人，可能是这样的状态。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不同程度上不能离开这个关系。这种自省的结果就是让他们进入孤独的状态，这个状态恰恰是现代人普遍的状态。村上在这本书里探讨的是现代人生存的处境。这本书里写的就是丧失了原来世界的人，不管丧失的程度有多深，不管他们对丧失的反应如何不同，他们都是失去了他们原来的世界。原来的世界不一定好，比如《木野》，原来的关系可能就是一般，有的甚至未必是健康、正常的关系，但是不管怎么说就是丧失了。

    （叶子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