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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4月01日 星期三

    我在正风学院中文系读书的经历

    江蔚云(遗作)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4月01日   15 版)

        中学阶段,我家自嘉善西塘迁往上海。因淞沪战争,上海被日本轰炸,全家乃又搬回西塘。归家后,我每日在家不离书和帖,看书写字消磨光阴。沈禹钟(我父亲的朋友)偶然和我父亲谈起我,说“蔚云喜欢的是文学,总要望他将来有些成就,不如让他到王西神(1884-1942,字莼农,江苏无锡人,南社社员,书画家)所办的上海正风学院去念书,多得些学问。西神人品极好,诗词书法都很擅长,是我的友人,我能介绍给西神。”我父亲当然同意。果然不久就接到王西神的复函,只要做两篇文章交给他,看后再答复。于是我整理出往日文稿,选了几篇请禹钟先生过目,然后由他寄给王西神。王很快复示,同意我入院。因为他院中章程有同等学力的学生可以经过考试录取的一条,这样就算考试完毕了。我于是秋凉后束装往沪。

        1932年的秋天,我19岁,八月底随父亲到达上海,禹钟先生来迎,寄宿大新街迎春坊中沪台旅馆。九月一日是我到校第一天,租汽车把行李放上,到愚园路胶州路一号。此是学校所在地。我付清半年学费105元和四个月的膳费40元,办好一切手续,就此上楼找卧室安顿好一切。同室的有二人,一姓沙,宁波人,一姓章,安吉人,相互攀谈,渐渐相熟。沙也是一年级生,章是二年级。我到校只带了两函《饮冰室文集》,不免觉得手头书太少,我想一有机会就去买些书,再看看授课时要办哪几类书。下天正式开课,课堂只有三所,全校学生也不过二百人左右,绝大多数是男学生,女生只有十余人。这学校完全是教传统的诗文,小学也很看重,文字、声韵、训诂由专职教师朱香晚先生担任。听说朱先生是龙门师范出身的。王院长下午到校,是个四十多岁的饱学之士,穿一身便服,戴一副金丝眼镜,说话轻轻地带一些故乡无锡口音,十足是一个书生。院长家就在校前埭,中隔一墙。听说院长每晚要到新闻报去工作,乘自己的人力车,至中夜时才回来。他最喜欢抽大烟,横在榻上想些今夜要做的事,不外乎是诗文和书。他的词章和书法在上海是负盛名的,所以请教的人很多,每夜要到三时后才安睡。次日上午往往不起身,中饭时才下楼用饭,下午二时左右到校。他教的是骈文和书法。书法一门讲的都是他一生的经验,自己编成讲义,仔细地教给学生。文学上他最善于骈文,出语往往是四六句,有平仄声,我们听了异乎寻常,很舒服。他说他的书法初学欧体,当时要求功名必须要学好八股文和策论,书法尤其重要,学台大人往往先看你的字,然后再看文章,如字不中意,文章就被他放在一边不看。

        正风文学院是上海滩专研中国文学最高学府,校董是国民政府元老吴稚晖。王院长平时结交的都是硕学之士,因之他聘请到的教授,如胡朴安、胡寄尘兄弟、朱香晚、姚明辉、钱基博、吕思勉、潘兰史、陈祖壬、陈彦通、孙公达(孙诒让之孙,他是教《庄子》的)等人。章炳麟、陈石遗也来讲过学。

        我是一年级生,每一星期上课时间20小时左右,课目有经学,朴安先生自撰讲义,他一口安徽话我们听不大懂。史学吕思勉也亲撰讲义。吕先生非特中国历史熟,就是地理也很熟,讲到哪里就把那时的地势画在黑板上,使学生一目了然。吕先生年约五十岁,他有一特点,上课时衣袖中常常藏着鸡腿鸡翅鸭脚等,讲得起劲时就把食料送到口中。朱香晚是教小学的,即文字学、声韵学、训诂学,统称为小学。一年级没有他的课。他嗓子很高朗。他左右手腕各带一只手表,一是为正风上课的,一是为暨南上课的。因为那时没有标准时间,两个学校时间有差异。诗学由胡寄尘担任,课本也用他的著作,是世界书局出版的诗歌学一种。学校里的课目还有文学史和文化史,由王卓民、姚明辉两先生执教。日英文也有,但属于选修项目。书法课当然由王院长教。他是个精通书法的人。当年在上海卖字是极不容易的,书家太多了,有政客的,有文学家的,有前清遗老遗少的,有名伶、金石家、纯粹的书法家、画家兼书家的,不知有多少人占领着这块阵地!书体上较王西神上手的人不少,他的优越条件,一是字写得认真,尤其是楷书和篆书;二是价格较廉;三是取件日期短。当时最高价四尺对联十元,一般在六元,其次为四元,二元的也有。要写篆隶书的酌加一半或一倍。王院长在四元价格收款,可说是廉价。他并且卖文,文较贵,字数多;诗词较廉。他向学生说:“你们来是学文章诗词的,在这四年中要用功,把不懂的到懂,不会做的到会,那末就有效果有成绩了。还须在书法上苦下功夫。你们试看历代文学家往往又是书法家,尤其是诗词家对书法看得更重要,必须两者一同研究学习,将来才能有所成就。”他又说:“单会写一手好字,文理不通(包括诗词),只能称作书匠罢了,会被识者轻视的。我因之再三要各位苦下功夫,得到真本领,不愧为一位诗词家或是文学家。”关于写字,他劝同学“先从篆隶着手,将圆平两笔学到手,然后学楷书可以事半功倍。我因为科举出身,不得不先学楷书。如果你们能年年练,月月练,日日练,先篆后隶,写下十年,看看你进步多少,再请高手批评指点,埋头苦干,不怕冷,不怕热,不怕麻烦,干下数年,你的隶篆书一定不差了,或许成了大家。古人说,非究于篆,无由得隶,所以要先篆后隶学下去。”他还要求同学“在校空闲时动笔墨,打好基础,往出售碑帖的店铺里挑选你喜欢的几种,买下来,让我看看,然后临摹,不会走歧路。”在座的听王院长讲这番话都有些感动,因为同学多半是书香家庭出身,对诗词书法受熏陶,有好感,不然不会到正风来,专为买文凭的毕竟不会有几个。对我来说,自从王院长屡次教我书法,指出方向,使我直到晚年,他的学说始终盘旋在我脑海中。这是我当年学书的一盏光明指路灯,常照耀在我身前,使我没有走过弯路,浪费有限光阴。

        骈文一课我在二年级时他教过。骈文也称四六文,字句两两相对写成文章,声音协调,六朝初唐最流行。我在正风肄业时,文坛上此风未衰,用于祝寿、作序居多,非熟悉典故无从下笔。赋和骈文题材无异。我院虽有王院长那样精通的人,但学生能在这门课下笔的实在无几,究竟是不易学到手。

        第二学期仍是办理好各项入学手续。同一卧室已换去沙、章两人,来了吴、翁两人。吴是吴江同里人,翁是常州人。他们年岁比我稍大,都是二年级。吴喜与我畅谈,他的妻子不幸病故,他作了几首悼亡诗给我看,作得不差。翁每晨起来总是临摹半截碑。待我升入二年级时,我们仍是同居一室。在这一学期中,一年级专批文章的是王院长大哥步瀛老先生,他当年已七十多岁,是无锡城里的耆宿,最善围棋,别号甦峰,能作长歌。他耳聋没有上过课,不幸下一年就逝世了。死后就由卓民先生来担任,他兼教文学史。我升入二年级,听说无锡唐文治(蔚芝)所办无锡国专以经学为主,唐是清末农工商部尚书,是时两目失明,照样可以上课。他对古文熟透熟透,都能背出,上课只要讲讲就是,不用看书本。他并能批改作业,只要身边有人替他把文章逐句慢慢念出来,他听到后便说某句应删,某处应添某句,某句中应换去数字,增添某字等。他办校很严,要学生背读,作文也须定期交上,内中有些学生受不了苦,往往转入正风。

        二年级课目是诗经、文学概论、古文、声韵学、骈文、词学、文化史等,外加选修英语。文学概论、诗经仍是王、胡两先生教,古文是孙公达,声韵学朱香晚,骈文、词学都是陈彦通,书法仍是王院长。我常去参观大新与宁波同乡会书画展,看到他们画上的题句及所用印章都配合的好。题句的美好和书法的高超真是诗书画三绝。我常常觉得一个著名的画家,如果文理精通,虽然画的不多,他题句和书法能超出画的精美,成为无上妙品。我还听说名画家吴待秋,自知题得不够好,就请一位能诗能文的人长期与他协助;俞明(涤烦)也是这样,他的访古作品或仕女画,逢到得意之作,他只用印章一二方,名字都不自己题,这是藏拙,或是请一位他的好友代他赋诗作字。由此可见画家对书法与诗的重视了。

        我升入二年级,果然又得到一位使我今生在文学上有大收获的先生,乃是义宁陈彦通夫子。他是诗词专家,他的父亲是我国最最有名的大诗人陈散原先生。太先生名三立,字伯严,别署散原老人(散原老人的父亲是陈右铭,名宝箴,官至湖南巡抚,力行新政,兴矿务,有奏议及诗文集传世)。长子师曾(衡恪)是现代大画家,三子寅恪是历史学家;二子彦和与其父居住,中年曾寓居南京;四子即吾夫子名方恪的。陈先生到时,我在一年级,没有课,升入二年级,词学即由陈先生担任。他是一口京音,曾任过江西盐务署署长,在清华也当过教授。在北京时与罗瘿公为诗友,当时他长兄陈师曾也在北京。京中是文人聚集最多的地方,经常有文酒之会,有罗掞东、赵尧生、林山膄、樊樊山、郑太夷、林畏庐、胡搜唐、黄秋岳、梁鸿志辈,陈先生有时也作座上客。他们的著作都散见在《国风周报》采风录和南方商务印书馆《小说月报》诗刊中。陈先生江西人,陈家的诗都宗黄山谷,是江西诗派中人。太先生曾影印过宋刊本黄山谷诗集行世。民国时期汪国垣著有《光宣诗坛点将录》,取《水浒传》中人物,与同光间诗人相配。我太先生放在第二位,名为玉麒麟卢俊义,第一位宋江是王闿运,字壬秋,号湘绮,湘潭人,晚清著名的辞章家,曾入曾国藩幕,辛亥后任清史馆馆长。他当时执诗坛牛耳,是旧文学的领导者。胡适是新文化运动著名人物,提倡语体文。当年新旧两派是水火不相容的,你轻视我,我也轻视你。其实胡适的旧文学也是根深蒂固的,不像后来的新文学界中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陈先生每每看到学生的诗是语体的,就不要看,叫他重作。他对学生确实是个勤学不懈的,总是和你有说有笑,并希望你星期天可以到他家去谈谈,说在课堂上学到的有限,只听到讲的,没有问的,到家就不然,要问的都可以问。陈先生虽这样讲了,我总是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到他家去请益。同学中后来认识一位平望人,姓沈名宗威字痴云,也同样对陈先生有好感,于是在某星期同往陈宅。陈先生住在当年法租界龙华路稍向南一条马路上,一所不新不旧房子里。我们俩进门时,门内看到四五条洋狗,又壮又大,都是黑色的,旁边立着四十余岁的人,见我们进去,就上楼通报,少焉就叫我们登楼。那时陈先生正在卧室中横在烟榻上,见我们来了,就起身招呼,我们在凳子上坐下。先看他室内布置。高高挂起一匾额,写着“鸾陂草堂”四个隶书大字,是一位姓程的手迹。对面一副对联是宋育仁写的(育仁字芸子,四川人,王湘绮弟子,中过进士,做过乡试主考官,也做过出国大使,是著名著作家)。榻前有陈氏合家欢,还有多张画照(不像摄影的)挂着。靠窗有一张书案,案上放一张陈先生早年照片,身穿高领挂肩,是一位浊世佳公子。桌上图书乱叠着,中间放着方桌,还有一古董橱,在匾额之下。他很欢迎我们,沏茶给我们吃。我们谈了许多话,都不出诗词上的问题。其家中只有师母和一个女孩而已。提起了洋狗,他说是狄平子送给他的。

        第二次到陈师家,上楼时,正有人在为陈师所藏书每册横头旁侧题写书名。每册都要写,写字的桌子是他自己带来的。一只小方桌中间凹下去,把书都插在凹下去的地方,大约可以放四册入内。桌子的前面有十条左右的线,此书如果要写六个字,那么利用这些线分开,距离相等,分成六格,放在书的旁侧,好把写的字左右相隔相等。写时,先把书的横头轻轻用沙皮纸抹平,然后用略带潮湿手巾盖上,少倾即拿去,然后开始写字。字体是仿宋的,要写得十分整齐,墨色很浓,望去很好看。一部书如果十册,上下都这么写。据说每个字的酬劳费五个铜圆(一个银圆可以换铜圆三百枚),如果一天能写一百多字,就有二元左右收入。这酬劳算不得轻了。那时读书人常请人来写书根,你介绍我,我介绍他,所以写书根在上海收入都不少。

        从此我和沈隔了几星期总要去一次。陈师后来讲了一些民初文坛的轶事,都是我们要听的掌故。他抽好了烟,吃几口红茶就高兴起来,越讲越有劲,还对南京、上海两地的故旧也详细缕述给我们听。我们听了兴致越听越大,都是闻所未闻,看也看不到的事情。他还谈了一些作诗的弊病,诗词的不同。例如扬州瘦西湖,杭州西湖,苏州园林,此类地区以词为宜;诗中绝句亦适宜登山,浮海以长歌为宜;赠人的诗词宜用律诗;咏物的,词宜于诗,诗则以近体为宜;读史、咏古以古风为宜;与友人联句,古风长律为宜。但都不是绝对的。他还说到民初不少江西诗人,夏敬观最有名,是他父子的良友。夏当时与罗瘿公同在上海,陈先生常去看他,时有唱酬。对闽派中人,他们都讲的来。陈弢庵、郑太夷、陈石遗、何梅生等,当年诗坛曾有八大家之美名,闽派占了三人(二陈一郑)。还有义宁陈散原、浙江桐庐人袁昶爽秋、江苏南通范当世、浙江嘉兴沈曾植、湖北蕲水人陈曾寿,其他各地能诗的人真是车载斗量,不知其数。所以陈先生每每劝我们要在诗上占一席位是难以插足的,不如在词坛上,因为填词的人不多。要买几本词书,费去20大元就足够了。我们就问他应办些什么书,他说你们下次来,给你们答复就是。他又说:“我最初学诗,老太爷(他称他父亲)不让我们兄弟读唐以后诗,总是诗经、楚辞、诗选,其次是汉魏六朝人著作和唐代的几位,还有《乐府诗集》等。老太爷说,有这样的根蒂,你取材就高了,作品自然而然可以超出一般作家。然后再读宋诗。当时也有学北宋的,也有学南宋,陈家是宗北宋黄庭坚、陈师道的,与南宋一派用意用字都有较大差别。”他说:“如果你们一朝喜欢宋诗的话,我劝你们读些陈与义诗,这是我们今后应谈论的课题。苏、陆、杨诸家,当今学的也不少,元、明两代作家不多,只有杨铁崖、元遗山、高青丘还可以。入清后诗道又复兴起来了,出了许多著名的诗人,对后来影响也很大。”后来先生将学词应用书籍名单给我们,唐五代只要《唐五代词选》就够了,单行本,李煜的,冯正中的较重要。宋代的选本中,《七家词选》最完备,选者是戈载顺卿,他是讲究音律的人,其中七家之作可说篇篇都好,用字音律也符合,是初学的最佳选集。专集如二晏、周邦彦、贺铸、秦观、姜夔、史达祖、吴文英、周密、张炎、王沂孙的几家就够了,苏、辛词也可以读。《词林正韵》是填词必办的书,《词律》倒可以不办,说:“你如填词时用某一调,对证一下,就不难看出某字必须用仄,某字必须平,某字可以平仄不论。逢到长调也是这样。长调有的要讲四声,把二家或三家同样字数调门仔细查对,然后下笔填这首词,就不会有舛误处了。所以说《词律》可以不买,是这个缘故。”又说:“当今王、郑、朱、况四大家,他们填词对四声都很注意,有几位还要讲清浊阴阳平等。清代词人绝大多数是学南宋人的,学北宋的不多。周稚圭专学北宋,学得最好,《金梁梦月词》很著名,若能买到,这书可以看看。我说你们现在先把诗打好基础,然后再学填词。诗宜多读,晚唐诗取其风韵,好接近词句。宋张炎《词源》中谈到词中的辞藻可从李长吉、李义山、温飞卿三家诗中摘取。我说也可以取材于乐府诗,如果看到某家诗中的用字或用意极有新意,也可以随手摘录下来,运用到你所填词中去,较为生色。王院长的词是宗张玉田的,骈文还能有些六朝人气息。”他说不能勉强任何人必须学哪一派,随他们便,但千万不可庸俗。作诗像打油诗那样,词像道情那样,那是最低卑的了。“

        陈先生平生著作散失是不少的,我当时向沈同学借抄了一本,不过四十多首,词多于诗,后毁于文革。陈先生的《适履集》,三十年代陈赣一编的《青鹤》杂志登载过,后夏承焘、唐圭璋等编《词学》重新印了出来,还附有南京苏昌辽洗斋、胶州柯昌泌徵君、宝应许荦半邨、扬州许莘农四家之和作。

        当时他又说:“你们能写字更好。我年轻时也学过,写的是翁覃溪体。王(鹏运)、郑(叔问)、朱(古微)、况(夔笙)四人中,况不善书,他弟子赵叔雍印过《梦窗词》,况就要我为他书了跋语。你们能词也能书,那就更好,可以不倩他手代替了。”

        将当寒假时,我和沈向陈先生告别,他很高兴。领我们到马路上走走,走到冠生园就上去吃西点,说话,将晚了才告辞。

        陈彦通(方恪)为衡恪、寅恪弟,陈氏昆季在海内学术界俱负盛名,然以诗文而言,彦通成就更大,惜为痼疾所累,深居简出,故知之者少。抗战时寓居白下延龄巷之金陵刻经处,艰苦度日,所藏夏完淳、陈子龙遗集之版片,《彊村丛书》及重刻几种词集孤本,均由彦通藏诸刻经处。日寇多数信仰释氏,认为是佛经之类,未被抄毁,亦云幸矣。我为了要向陈先生请求一副对联,先后和沈同学又去过陈先生家多次,最后我得到陈先生一副对联,十二言,集龚自珍词句。因我丧妻之故,词语中含有悼亡之意。联语是:

        心比玉炉温,花语绿窗凉月听泪怜银蜡浅,云欹文枕画鸾看陈先生所用印章是其兄长陈师曾刻的最多,其次是杨千里和李苦李也有两方。

        1936年是我毕业的一年。其中三年级时停学一年,未来念书。

        此时正风学院已建成新校舍,在闸北交通路上。院的面积大大超过在胶州路的校舍。高高的楼房远处就能看见,四周遍栽花木,十分美丽。同学们都高兴迁入新校园去了。新宿舍分为四人一室,我这次重入院时,只与翁同室,另两位一姓胡,一姓华,都是常州人。教师也更换了多人,王院长、陈先生的家距离较远了,但他们仍是天天到校。初次遇到陈先生,格外亲切。校中新聘请的一位老教师姓高名毓浵,是前清癸卯科进士,官翰林,河北静海人,一口京音十分流利,教我们诗学。他喜欢诗,也喜欢词,陈先生说当今效梅村体裁,数他最好,尤其是长歌。王院长仍担任书法与骈文。陈先生专门教词学,偶尔也教古文。

        高毓浵先生号淞潜,又号潜子、潜卿,与王院长、陈先生、潘兰史都是同一时期漚社中人(漚社成立于1930年。社长是朱古微老前辈,社中二十余人)。果然这位毓浵一上课要我们去买吴梅村诗集。他选择其中最著名的长歌,先教我们如《永和宫词》、《琵琶行》、《画兰曲》、《拙政园山茶花》等篇,他讲得有声有色。他说:“梅村七古自香山歌行中来,吴在词藻上要浓艳些,律句情韵尤深,当年称之绝调,所以我提倡学梅村。”他要每个同学每月给他近作二首,由他评定。王院长在此学期新创办白薇词社,愿同学爱好填词的都来参加,他看得中的,写了对联赠给同学以为鼓励。我们当然欣然从命。

        这个时期忽然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教育部要取消正风,已经立案。学生们心中都有些忐忑。王院长是个书生,无法应付这个局面,无计可施。去与陈先生商量,陈先生却是不慌不忙,对院长说:“我们到南京去一趟,再想办法挽回危局。”他们翌日就到南京,去拜访吴稚晖,把情况向他面诉。吴是主席校董。吴说:“我去看王世杰(教育部长),你们先回去,由我来承当。”不到半个月,风波平息,教育部撤消了对正风的立案。学期未终了前,吴稚晖亲自来院向全院学生表示:“你们好好念书,我姓吴不死,正风也就存在。”

        我在正风几年中,校方曾请章炳麟来校讲学过,内容属于文字学、文字的演变和古今字的通用。章先生讲学时,身穿长袍,头戴大红摘子瓜皮帽,讲学时口中吸烟不断,直到讲毕始罢。诗人陈石遗听说也来讲过学,我没见到。我在正风的短短几年就这样过去了。抗战时期,正风曾迁至租界,王院长时已在南京,继任的院长是蒋维乔竹庄先生。

        (倪嘉乐供稿,金身强点校整理)

        江蔚云简介

        江蔚云(1914-2000),祖籍安徽歙县,生于浙江嘉善县西塘镇。原名绿灿,字印舸,号怀云。父江雪塍为南社诗人。江蔚云中学毕业于上海湖州旅沪中学,后就读上海正风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归家守祖业。擅诗词,精于书法、绘画,有《阳波阁诗词》传世。其书法真草隶篆俱通,有“浙北章草第一”之誉,书法作品多次入选嘉兴市、浙江省、全国及新加坡、东南亚书展。又喜收藏,收藏名人字画及印坛印章颇丰。为中国书法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嘉善县政协委员。2014年纪念百年诞辰时,嘉善县政协特为编印《词人书家江蔚云》一书(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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