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1989年,正上大二,准备上课时,班里突然来了一名“新同学”。她坐在最后,在2排座位中间放了一张椅子,一般来说,只有老师才会那么坐。
她,就是后来我们写作课的老师陈染。当时没人觉得她是老师,因为个子矮,看上去像中学生,脸上也没有居高临下的神气。
陈染只教了我们一学期,那时她已成名,中短篇集《纸片》摆在书店最显眼的位置。《纸片》内容相当混杂,有的属写实主义,有的属女性情绪小说,当然,也有象征主义,甚至还有黑色幽默。我非常喜欢最后的那篇、题为《纸片》的小说,完全出自幻想,浪漫面纱下,有种特别的怨气。
陈染很讨厌别人当面提她的小说,偶尔涉及,眼睛中立刻闪出想逃的神色。她喜欢聊天,和不同的人聊天,从女生打毛衣,到现代派文学,人人都知道,那时她正疯狂地渴望出国。
我怀疑,陈染讲课从来没有教案,她对教学亦无兴趣,但她真正平等地去对待每个人。当她的学生,最大收获是自信,而这,是一切教育中最可宝贵的成果,偏偏很难在课堂中得到。
至少在那时,陈染的世界惊人单调,她对周边绝无兴趣,聊到社会新闻,总一脸茫然。
陈染比我们大六七岁,也许可以算成是一代人吧。我们这代人生活在信息黑洞中,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被筛选过的、“正确”的东西,一切都有标准答案,处处都是禁忌,我们莫名其妙地信过很多东西,但后来证明,它们并不真实。
陈染老师后来出了国,不久又回来,她离开了大学,去出版社当编辑。《纸片》式的纯粹终于被现实撕破,她的写作有了很大改变,更痛快,也更狰狞。当一个人看透了红尘中挣扎的无聊后,就会变本加厉地走向内心,从这个意义上说,陈染老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语言,她不再是写小说,而是在小说中宣泄。
对于陈染,很多人有一种误会,觉得她写的都是真的,她在炫耀自己的履历。但我始终觉得,它们不过是笼中的想象,因为只有那份狂野是无法被囚禁的,是无法被约束的,是无法被限制的,我们承受这世界的苦难,难道不就是为了让精神狂奔吗?而承受的压迫越大,我们就会骂得越恶毒,背叛的越彻底。
陈染的世界中,堆满了无法接续的断念,生于污浊,却渴望清洁,她始终在和被塑造的自己搏斗,以此羞辱并抵抗这个世界。再没有谁,比陈染更真诚,比陈染更偏执。我们被错误地生在一个夹缝时代,新与旧如两座大山,将自我压得扁平,我们还没来得及建立起个性,就已经被彻底摧毁,我们是伟大的时代里透明的小人物,匆匆走过,没有身影,没有脚印,也许,只有当死亡降临时,我们才会辛酸地想到:幸好,还有陈染。
实话实说,不太能读懂陈染老师后期的作品,因为那是一个太陌生的世界,但始终觉得,它们比《纸片》更真诚,因为《纸片》时期的陈染还是贴合的、模仿的、庞杂的,而后来的她越来越像她,越来越没法模仿。
在当代中国小说中,大师遍地,却少有真正的“我”,作为读者,可以不喜欢这种个性化写作,但时光流逝,陈染将会留下。能从那个时代成功突围出来的人,实在太少。看花的人往往看不到根上的淤泥,但我是喜欢陈染小说的,也许它不芬芳,但它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