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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3月11日 星期三

    《归来》的戏里戏外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3月11日   12 版)

        张艺谋最厉害的眼光,还是当初选中演《红高粱》的巩俐。

        那天,我竟然会心跳,因为巩俐要来工作室。

        和张艺谋工作数年,前前后后见过许多演员。可能因为有张艺谋这个名人挡在前面;可能是离开聚光灯和美妆华服的辅助,明星们平凡了许多;也可能因为我心如古井,看谁都跟老僧入定似的,波澜不起,麻木不仁。

        巩俐,是我多年来唯一的例外。说心如鹿撞,显得太煽情,但我确有乱脉之相。随着倒计时的临近,我甚至紧张。我很喜欢巩俐的样子,她年轻时,从样子到神情都有点像山口百惠——气质独特,那种美,安静又微妙,却能令人内心形成瞬间的风暴。

        巩俐未成名时,我最早是在一部电视单本剧里见过她:穿着泳衣,忘了是不是围着浴巾,正和戏中的男朋友说话……她真漂亮,通体发光。像突然照彻的闪电,我几乎是在震撼中记住了她的美貌。不久,在中央戏剧学院的胡同附近我见过她,印象中骑一辆自行车,穿红衣服。不知道那天什么原因,还是她平时就那样,化了妆,浓艳,可我还是一眼认出她。巩俐骑车的时候大大咧咧的,一闪而过。

        此前巩俐已到工作室试过冯婉瑜的老年妆,拍摄了录像片断,张艺谋让我看看效果。她在短片里谈不上好看,一副被岁月摧毁的样子,面容呈现中年的衰老与松懈,心态上也传达出非常准确的年龄感,绝非表皮上的皱纹和斑点之功。表现力太厉害了,她从眼神里波光流转过渡到神情愚痴,只在区区数秒之间。尤其那种呆滞,我心存痛惜,因为怀疑,那就是巩俐的真实现状。她自然的演技令人彻底信服:这就是一个脑子出了问题的女性,这是冯婉瑜!我毫不犹豫表达自己的意见:“就是她!除了巩俐,没人能演好这个角色!”但同时,我也在遗憾之中:女神,岁月无情,你都这样啦?

        她来了。

        问题是,真实版的巩俐怎会如此年轻?脸上有种贝壳色的隐约反光,穿着随意,灵动俏皮。我觉得巩俐是个非常吃亏的演员,上镜以后,膀大腰圆,容易带来胖、老、松的“大妈”错觉;而她本人,我远没想到如此苗条、紧致,甚至还残留着一种奇怪的未经磨损的少女气息。巩俐本人瘦得像一根分针——失去时针陪伴的分针,你不能从中了解秘密流逝的时间,因为一切,无着痕迹。我惊讶于那种不合逻辑的年轻,在心理上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自己是她的长辈,我说话的语气里都带了几分慈祥。

        巩俐太奇怪了。别人是描画出的天仙,她素颜最漂亮,那种天然的美与光泽非常夺目。我后来在手机里一直保留着她2014年春节在济南的街拍,巩俐戴个粉红兔耳,小脸精湛,笑容璀璨……毫无修片的手机照,青春得匪夷所思。她发来的微信,三张拼贴,从这张济南街头少女般的街拍,到性感妖娆的封面造型,再到冯婉瑜沧桑历尽的老年造型,其年龄跨度之大,令人难以置信几乎摄于同期。三张照片,从面容光洁的巩俐到满脸沧桑的巩俐,她淘气地发来注释的标题:“我的未来不是梦”。

        能感觉巩俐随意随兴的一面。《归来》开机那天,她来得最迟。剧组里之前就有人说:“这可是开机仪式啊,巩小姐别一会儿穿着运动装就来了。”不幸言中,一会儿,巩俐就穿着最普通的灰色运动装,几乎没化妆就来了——刚刚度假归来,仰着一张晒出雀斑的小脸。就感觉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一看巩俐的悠闲,就知道她的迟到不是初犯。

        我以前也领教过她的迟到。巩俐第一次约我在四季酒店商谈剧本走向,明明说好上午九点半,我活活等到十一点多,她才姗姗来迟,害得赶去开会的我来不及吃午餐。巩俐的表情怡然坦荡,没有道歉的意思——但绝非傲慢,只是,不在意而已。事后证明,当我意外迟到,等待的巩俐,表情也是一样的怡然与坦荡。

        巩俐的声音里有种懒洋洋的性感,感觉有种小脾气,有种无拘无束的散漫。巩俐的确很有个性,她不爱干的事就不干,甭管是谁,很难强迫她。然而,巩俐没有和她的美相匹配的任性,她骨子里做事极为认真。

        巩俐之所以迷人,不仅因为长相。    

        有些演员在观念和表达上乏善可陈,让他们谈角色理解,几近奢求。他们是等着导演来指挥的表演工具,很难指望他或她有什么出色的过人展现。凡是颇具创意的演员,甚至能挑出编剧或导演方面的种种漏洞的,他们往往是行业翘楚。

        原来的剧本设计中,留给巩俐的表演空间有限,尤其“文革”结束之后,患病的她除了犯傻就是犯傻,让我们无计可施,很是犯愁——难道巩俐每每只演一张“扑克脸”吗?有时实在没辙,张艺谋说:“干脆让冯婉瑜闭上眼睛睡觉吧。”巩俐来谈剧本的时候,向我们明确表态:“凡是让闭眼睛的戏,我都会想办法把眼睛睁开,我才不闭眼睛演木乃伊呢。”

        巩俐为冯婉瑜设计了许多主动的行为,来丰富人物形象。是她想出了举牌的主意,从写大字到钉木头的动作,这不仅让人物更有层次和立体,也使电影的结尾具备了哲学上升华的可能。

        巩俐的表演功底既出自天赋,也出自严谨扎实的创作态度。《归来》开机之前,她自觉联系太阳宫的敬老院去体验生活,并去上海看望患有与冯婉瑜相似病症的黄蜀琴导演。经过实际观察的巩俐回来告诉我们,情节设计有问题。原来的安排,是陆焉识为了唤起往昔记忆,想方设法安排冯婉瑜做这做那,巩俐说:“这种‘好人折腾病人’不符常情;实际上是病人

        折腾家属,有病的人折磨没病的人——也就是说,陆焉识围着病人冯婉瑜转,因她的好坏而起伏。”

        巩俐还提出,原剧本里的冯婉瑜太冷漠。看望黄蜀琴导演后,她发现,患有失忆病的知识女性,为了掩饰受损的自尊,通常逢人便微笑,甚至装作认出熟人的样子,来减少心理上的尴尬和难堪——所以,冯婉瑜经常是温和的,礼貌的,微笑的。

        在整个《归来》拍摄期间,巩俐都刻意保持着某种角色需要的“自闭”。她对每一秒的处理都不粗疏,仔细设计冯婉瑜的面部表情和动作幅度,甚至步态和脊椎曲度这样微小的细节都不忽略。巩俐自己不看监视器里回放的镜头,从影至今,都是她的独特习惯——我不知道原因,不习惯那个镜头里另外的自己吗?在拍《归来》时,她偶尔瞥了一眼监视器,发现自己的背稍稍挺直了一些,巩俐马上能够意识和调整,并请在场的化妆师注意,一旦出现这样情况马上提醒自己。

        巩俐对电影的直觉好得超乎常人想象,不仅表演,还包括剪辑、音乐等多方面,她全程跟进《归来》的创作,提出许多重要的修改,对整个电影来说功不可没。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但在创作上,巩俐从不利用自己的美来撒娇和偷懒。她同时是个聪明人,但有种纯朴的东西始终存在,使她的聪明不落入俗套的精明。她为了电影,可以最笨地花费时间和精力。当年为了拍好《艺伎回忆录》里一个扔扇子的动作,巩俐坚持练习,每天在房间里扔一千遍。我以为事有所成者,必有这样顽愚的一面。就像张艺谋、刘恒、严歌苓……成功的公式同样,都是聪明人肯花笨力气。

        巩俐的智慧和她的憨朴同时存在,所以才与众不同。我甚至觉得,聪明可以让人成为一个不错的演员,但要出色,必须结合着笨拙——那种天然而混沌的“傻”里,有一种认真的韧性。

        第一次见到巩俐真人那天,我就对她印象很好,因为一个极小细节——除了她,我没见到别人这样做过。

        剧本正在进行时,直到电影上映之前,剧本都是至关重要的核心机密。我们谨小慎微,唯恐有所闪失。过程中,我们都会请来许多专家或同行前来评判和指导;临近开机,演员和各个职能部门的工作人员也会越来越多地参与进来。我很庆幸,自己从来没在剧本的保密方面有过重大闪失——只有一次,吓得我魂飞魄散。

        我们请文学评论家孟繁华来提意见。他当天上午有文学研讨,不知道老先生中午是不是喝高了,下午找到张艺谋工作室附近的咖啡馆开始读剧本。读罢,思考过后,老先生晃晃悠悠提前来到工作室。我们又喝茶又闲聊的,一直等到六点多钟和张艺谋预约的见面时间。孟老从容地掏出公文包……完了,里面空空如也!两个小时前,他就把剧本落到咖啡馆里了。数年来,我们从未出现过如此可怕的疏忽!我当时头大如斗,麻了脚爪,除了仇恨地盯牢他以外毫无作为。孟老返场及时,多亏运气好,他跑回咖啡馆里找到了遗落的剧本——我对他的态度,也由愤愤不平转为耿耿于怀。孟老孟老,不要不服,你知道巩美人是怎么做的吗?巩俐特别细心地,把剧本封面的《归来》两个字,用不干胶条仔细粘住——为电影做好保密措施。

        她善良,替人着想。不是那种装饰性的不断需要彰显给观众看的善良,她怀有对他人的温暖好意与感恩之心。拍戏期间,我去探班,看到桌上的点心和零食——剧组的工作人员说,这是巩俐给大家准备的。至于太阳宫那个她曾经深入生活的养老院,巩俐并未忘记,她向乐视公司提出:由自己出资,请他们安排,为那个敬老院的老人、家属和医护人员放映专场。

        有一天我们电话沟通事宜,她得知我发烧,立即提醒我去医院,免得重蹈陈道明拍《归来》期间由于疏忽患上大叶肺炎的覆辙;而且她第二天再发微信,问我状况。问题是,我当时对她来说,只是短暂的合作者而已。

        仅仅因为我对剧情和她的角色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贡献,关机之后,巩俐约,请我吃法餐。那天我正好扎针灸,估计得晚上八点半以后才能完事。她说没关系,等你。

        我心中起疑,她不是应该极度注重身材吗?过午不食才对,怎么能在深夜开始吃法餐呢?谁知,她比我设想的过分多了。吃过开胃的沙拉以后,服务员为她摆上的刀叉吓我一跳,这是要干什么?这家伙竟然为自己点了羊排,太令人发指了!要知道,那时候已经快十点啦,破罐破摔都没有这么狠的摔法!好在,我们聊天时间长,她也是眼大肚子小,询问过后,知道厨师还没有做,她把羊排取消了。然后,巩俐坦然地换上了巧克力甜点,伴随着一杯十点半才开始喝的黑咖啡。

        晚餐结束后,走到外面,巩俐的越野车停得比我远。她穿着灰呢的百褶超短裙,露着两条鹭鸶般的优美细腿……我不放心这么蛊惑的她独自走到停车场那端,执意相送;而她非要让我先上车,然后只身穿越夜色。这个颠倒众生的尤物,斩钉截铁、直眉瞪眼地表达:“没事儿,我可鲁了!”

        不娇柔,不矫情,不做作。所以她的美特别有力量。巩俐并不跋扈,但她气场极强,无论是在拍摄现场还是出席各种活动,只要巩俐一出现,我花开后百花杀。

        巩俐做事有主意。《归来》上映宣传期,某杂志准备邀她去巴黎拍照。她说:“去那儿拍干吗?跟电影内容毫无关系!要拍,就在唐山外景地的那个火车站拍。”后来的方案就是按照她的想法执行的——巩俐站在那里,是与冯婉瑜迥异的形象,在那种说不出凄凉还是温暖的黄昏光线中,在那种说不出辽阔还是孤况的铁轨与站台上,她孑然一身,拎着流浪者的巨大行李,瘦得像只神秘的蜻蜒。

        说说与张艺谋合作的男演员。印象最深的是陈道明。

        演员多是临近开机才进组,剧本几近完工,也是我工作收尾的时候,所以和他们一般接触不多,照个面儿而已。陈道明和巩俐不同,早在刚刚买到《陆犯焉识》的影视改编版权、剧本还没影儿的时候,张艺谋就和他们初步探讨合作意向——他们是从零一起出发的人,自然接触多些。

        我第一次见到肉身版陈道明是看话剧《喜剧的忧伤》。有个动作是他脱掉外衣,只穿一件挺拔的白衬衫——这个表达略有病句之嫌,可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才能传递出那种身材形成的效果——舞台下,异口同声地“哇”,没有任何人指挥,这个“哇”声如此整齐、宏大,几乎让感叹者不好意思,因为,它完全是失控地脱口而出。

        我原本不觉得陈道明在广告上有多迷人,总觉得他有点拿腔拿调。

        等到近距离接触,发现陈道明穿戴的确并不太讲究,甚至太不讲究。他开始谈剧本的数天,每天都到工作室:穿同件衣服,没换。一点儿不西服革履,运动款,就像刚从体育场过来,简单的黑,有白色的装饰条。整周,他都这样,比上班族的换装频率还低。

        站在一起,我才发现陈道明比想像中高多了,而且,虽消瘦,但身材修长挺拔,难怪他一脱就让观众“哇”。户外运动让他晒得很黑,仿佛缺乏对皮肤应有的妥善保养。我提醒:“你好像不怎么注意保护你的姿色啊。”陈道明反诘:“我不需要保护姿色,我只需要保护角色。”角色中的陆焉识,在艰难的生存环境里有过多年体力劳作——陈道明那段时间持续打高尔夫球不采用任何防护措施,为了把皮肤晒黑、晒花。陈道明说,化妆效果跟脸上真暴皮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竟舍得,活活糟蹋、祸害自己,以期进入角色。他做事认真,不阿谀,同时散发着一种不羁。

        “焉识”,两个带有文言色彩的字儿,翻译过来是“怎么能认识”的意思,和电影故事的主轴线索一致。想想有书卷气的中国中年男演员,外形上不好找到比陈道明更合适的人选,陈道明真的看书。有一次媒体采访,拍摄到张艺谋桌上有本王安忆所著关于小说写作的书,误以为是张艺谋的书案读物——其实是陈道明带去的,并且念了其中划了道道的段落与张艺谋分享。

        文艺圈评介陈道明是“高冷范儿”,言下之意,他有他的傲气。钢琴、绘画、书法,还有捏糖人、做面人、裁衣服、缝皮包,乃至下棋和高尔夫,这人都会……恃才傲物也确有他的道理。

        《归来》中有些设计,亦出自陈道明的头脑。比如原来安排是每天去火车站,我持反对态度,觉得多,希望调低频率。想起巩俐深入敬老院体验生活时,说过有个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者,每当雨夜,就非要冲出房去收豆子。我建议把“每天”改为特定的一天,比如下雨或者什么特殊气候的。我当时并未想出合理的配套方案,所以张艺谋并未接纳。还是陈道明想的主意,利用信件晚到一事,把去火车站改为每月的“5号”。

        但陈道明也有他的固执。张艺谋在下半场有一幕得意的构思:荒谬地重现抓捕场景,两年的剧本创作中他始终坚持,但在拍摄阶段与陈道明理念相佐。这段没有拍摄出来的剧情成为张艺谋持续的心病,令他抱憾至今。

        陈道明真挚、聪明,不过也因为这聪明有着少年的那种负气。只有被他内心认作真理的,才勇往;一旦与他的判断力背道而驰,陈道明难以被摆弄,被迫服从对他来说是非常困难的。

        对于《归来》这部电影,陈道明有时跑到台前当一张脸,有时跑到幕后当一只手,张艺谋管他叫“监制”。张艺谋对陈道明的表演处理同样功不可没,他从素材中选取的是,陈道明最为安静和最为松弛的表演片断——这样的陆焉识,历尽沧桑,平静内敛。漫天漫地的大雪中,他陪伴患病的老妻,去迎接消失在过去或未来的自己……难言他的苍凉与温暖。

        陈道明说拍《归来》的主要目的,是把片子献给父母的,他们和陆焉识有着某些同样的背景、同样的体验——希望作品能让父母满意,这是他最重要的动力。

        (本文摘自《宿命——孤独张艺谋》,周晓枫著,长江出版集团、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3月第一版,定价:4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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