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来新夏老师,是缘于几页林则徐的手迹。旧藏十余页没有落款的林公遗墨,虽有原藏者跋,称此为林文忠公真笔,但总还想找个权威再考证一下。来老师为林则徐研究专家,所撰林公年谱享誉学界。但我近年客居海外,一直无缘认识。2011年,韦力兄新出《书目答问汇补》,见书时才知来老师是合著者,于是便请韦兄引荐。是年夏正有津门行,8月17日上午,我带着这几页手迹,叩开了来老师位于南开大学北村的寓所。
落座书房,即著名的邃谷书斋,寒暄几句后便直奔主题。来老师径直问东西是哪里来的?说林则徐真迹并不易得。即出示,他一页页认真看,然后说字迹像林则徐。认真读原藏者陈葆林之跋,说这跋很重要,“跋的字也不错”。说完起身,去另一房间拿来《林则徐年谱新编》及《林则徐全集·诗词卷》,说其中一件上有年款庚戌,可查对。有年款的这张写的是首卜卦诗:“如何平地得为山,只要工夫不畏难。去岁园中青竹蓧,今年可作钓鱼杆。庚戌清明前一日灯下占得此卦。”“庚戌年是他去世的那年。”来老师对林则徐的生平很熟悉,边说边将《年谱》翻到道光三十年,即1850年。我站在他背后看,可惜年谱是年清明前后没有相关记录。我说,这批东西虽仅一页有年款,但看字迹,应书于差不多年份,都是他晚年的手迹吧?来老师说,“字是他晚年的风格。”另一页诗稿提到明代名臣杨继盛,来老师又翻了《全集》之诗词联语部分,亦未见著录。我说,可能这批东西从未公开,所以《全集》未收。他说同意我这样的说法。见来老师读完,便提出能否为手迹题个跋,他表示同意,并答应天气好时写好寄我。
顺问他,为什么编撰林则徐年谱?他说自己读小学时,当时国民党也宣传禁烟,一次还要他上台演讲,由此开始注意林则徐。上世纪六十年代为中华书局审读《林则徐集》,“审读完,年谱也差不多做完了”。“九七”香港回归时,又做《林则徐年谱新编》,因为林是两地达成共识的人物。近来正在校《林则徐年谱长编》,上海交大出版社即出。我说林则徐是他做了一辈子的人物,他说是。也聊了聊对林公历史地位的看法及在当今全球化时代下如何看待当年的抗英义举,他认为看历史人物应放回到他的时代,林则徐在他的时代是个眼光超前的人物。“一个人在他所处的时代,做好他应该做的事,并对社会、对人类、对历史有所贡献,能这样就很不错了。”来老师这句话,我至今印象深刻。
数月后收到来老师寄来的快递,内附一信,信是2012年1月28日写的,说自己身体不好,住院了段时间,所以题跋事拖下了。现一时还写不了毛笔,就写张钢笔的应命。内附题跋,写在“十竹斋”专用笺纸上,题为《题沈迦君所藏林则徐遗墨》:
沈迦君为沪上一收藏家,侨居加拿大,因吾友韦力君绍介相识。沈君以我关注林则徐行事有年,乃持其所藏林则徐遗墨便笺十数纸,由沪来津以相研讨。所书各件字迹类似林公,多为诗作草稿。另有杂录数片,皆无关理要。集藏者不弃琐细,殊见用心,而沈君宝之,尤有见识。承嘱略缀数语,年高体衰,不能持毛笔,谨以硬笔题识,尚祈谅其荒疏。壬辰春节萧山来新夏题于邃谷,行年九十。
来老师仅见我一面,误以为我是收藏家。羞煞!当即回了信去,既解释,也表示感谢。此后有些信件、电话的往来。2013年春,拙著《寻找·苏慧廉》出版,也托新星出版社给老人寄去一册,期这位史学界前辈指教。
老人收到书后专门打来电话致谢,说已翻翻,觉得很不错,“做历史句句有来历,并也给传教士以客观的评价”,值得赞扬。电话里问他身体状况,他说还维持现状,“每天还能写个三四百字”。后又聊到历史与伟人,他又一次说,评价人物是看这个人在他所处的时代,是否做好了他应做的工作。他说,关键是这个“好”字。“两方面看,一是做了吗?二是做好了没有?”并说这也是他自己的人生经历。
2013年6月,商旅天津,当然要抽出半天去看望来老师。27日下午,第二次见面了。当时他来开门,像是午睡刚起,穿件白色的短袖褂子,配以满头的白发,比上次见明显老了些。再入邃谷,互问近况。他说身体不如前,现在坐个四五十分钟,就要躺一会儿。每周还请人来按摩一次,算“被动运动”。不过,他的思维还很清晰,对时事也了解。说共产党的政治其实来源于中世纪的政教合一。“以民为本”与“以民为主”在本质上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以民为本,其实还是把民当成统治的对象,你是我的统治的本嘛,与以民为主,我为你服务是不一样的。”还聊到中国历史的统一观,我说,统一也许对普通民众是个伪命题,他没肯定,也没否定,或者觉得我说得太“反动”。当然,这些都是随便聊聊。一会儿他就主动说到拙著,说我如此忙,还写出这样的书,真是不容易。说传教士,尽管个别也有不好的情况,但总体还是为中国做了很多事的。就像当年的外国租界,尽管当时建设是为了他们自己的方便,但后来证明确实给中国带来很多东西。
我问他近来是否还写作,他说写一点。于是便斗胆请他为拙书写则书评,说说他理解的传教士,三四百字即可。他答应,但说要把书读完。我说,您翻翻就可以了。他仍说,要读完的,已读了一半左右。后又聊到加拿大、温哥华,他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去过,还呆了十天左右。去过UBC大学,去过亚洲图书馆,也见过香港来的馆长。坐了约三刻钟,担心影响他的身体,便起身告辞。来老师于是叫师母拿来刚到的中华书局《古典目录学》(修订版),签题送我。签名时,师母说,来老师现在手抖了。他自己也说,字写不好了。我笑说:“这叫人书俱老。”他说:“人老书不老。”告辞,来老师嘱师母代为送别,说自己只能坐在椅子上目送。师母执意要送到楼下,我坚决不允。门口鞠躬道别,师母说,欢迎你下次再来。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和蔼的焦静宜师母。
当年8月,尚在国内,一日突然接来老师电话,说7月底学校组织去避暑,他只带了我这本书,已读完,并写了篇书评,拟发《中华读书报》。说会叫人发文稿给我,他自己不会用邮件,要托人弄,并在电话里很吃力地记下我的邮箱。
第二日,温州到上海的火车上,我收到了他托学生发来的书评《传教士的贡献不该被埋没——沈迦〈寻找·苏慧廉〉读后》。竟然是篇近四千字的长文,车厢里我读了两次,既荣幸又感动。此文后发表在8月14日的《中华读书报》上。
近年虽居海外,但每年春秋季都会回国一趟。2014年二三月抵上海,心里惦念老人,抵沪次日即给他天津的家里去电话。没人接,想必是外出了。次日晚上再去电,仍是没人接,心里有点嘀咕,也许是外出度假了吧。隔了四五天,又去电话,还是没人接。3月中下旬在北京,一日在清华见到杜鹏飞兄,知杜与老辈学人素有往来,便问他来老师近况。杜兄马上打电话给赵胥,电话里,我听赵讲,老人挺好的,前段时间刚见过。见他们这么说,心里也略放下了些。但不知怎的,总搁着,回沪后又给老人家里去了两次电话,仍是没人接。其间甚至怀疑手机通讯录里的号码是否出错,还专门翻出当年的记录。
3月31日晚开手机,发现有杜鹏飞兄数小时前发来的微信,说来老师下午去世。一时心里翻江倒海,急拨通杜兄电话。他第一句话是:“你前几天的感觉是对的。”后见报道,说老人一月前因感冒引发肺部感染住进医院,怪不得家里电话一直没人接。
……
来老师是学界大家,我认识他较晚,只见过两面,对他的了解也很浅。老人去世后,怀念虽时萦心中,但自知人微笔拙,没有资格撰文缅怀。后来收到焦静宜师母的来邮,说正编选纪念集,要我也写一篇。不敢不从,遂忐忑成文,以示晚辈的一份感念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