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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2月11日 星期三

    为“旧学”辨述的王伯祥王湜华父子

    张建安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2月11日   07 版)

        多年前,我因撰写《文化名人的最后时光》,曾搜集王伯祥先生的资料,并采访王伯祥之子王湜华。在这个过程中,王伯祥的绝笔之作《旧学辨》一再成为我思考的重点。

        《旧学辨》是为中华传统文化做总结唱赞歌的,这样的文章写于“破四旧”的年代很容易惹祸。那么,为什么一位忠厚长者,非要在临终前写成此稿?这篇文稿能反映出一位学者怎样的情怀?

        王伯祥是中国著名的史学家、出版家,曾撰《三国史略》、《郑成功》、《太平天国革命史》、《中日战争》等专著,主持编印过《二十五史》、《二十五史补编》,还选注了《春秋左传读本》、《史记选》等书。“文革”中,他因年龄大,并没有受到多少冲击。当文学研究所的众多研究员被下放到“五七干校”的时候,王伯祥仍可以较为安静地坐在他的四合院中,守着满屋子的书籍度日。然而,在人生的最后岁月中,他的内心常充满愤怒与孤独。作为一位睿智的历史学家,王伯祥很清楚地辨别着真与假、善与恶。尤其令王伯祥愤恨的,是盛行数年之久的“破四旧”。在这一旗帜下,中国几千年积淀的精神财富被不分青红皂白地当作“旧”来破坏、来毁坏。他不仅私下里对儿女们说:“什么事物最旧?吃饭最旧。他们能废止吃饭吗?”而且,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时,他迫切地想要写一篇文章,来讲讲“旧学”。

        1975年8月27日,王伯祥在日记中写:“对中国旧学的范围亦有较成熟的概念:凡文字、训诂、历象、声韵、历代章制因革、地理沿变,以至学术流别、艺林掌故、图籍聚散、金石存佚、目录版本之属,均需浅涉藩篱,粗举要略,始能择一专精,左右逢源,即所谓积厚流光,触类旁通也。往日谈此者,约举之曰:国故。侈言之曰:国粹。固非所宜而盲然不肯深思者,概以其‘旧’而鄙弃之,则不免病狂矣。每思作一《旧学辨》,以数陈之,力不逮也,今则已矣,姑留志于此。”

        日记中所说的“力不逮也”,是指王伯祥的身体已非常虚弱,白内瘴更加严重了,仅左眼能见一线光明。所以他虽然很想写《旧学辨》,但靠自己的力量是完不成了。最后,王伯祥决定由自己口述,由幼子王湜华笔录。写完之后,王伯祥又一再斟酌,几番修改,最终定稿。这是王伯祥生平最后一篇文章,虽仅千余字,但包罗万象,尤其针对性地对“破四旧”予以否定,最后以“旧云何哉!旧云何哉!”,质问何以因其旧而被全部毁掉!在当时写这样的文章,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这是王伯祥对“破四旧”最后也是最强烈的抗争。《旧学辨》于1975年中秋完成,三个多月后,王伯祥病逝于北京协和医院。

        《旧学辨》写完后当然无法公开发表,王伯祥嘱咐王湜华,以毛笔将全文工整地抄写十余份,分送给当时还常有联系的最亲近的朋友顾颉刚、叶圣陶、俞平伯、章元善、启功等先生。诸先生读后甚为惊喜。俞平伯写信给叶圣陶:“伯翁近作《旧学辨》想已得读。”叶圣陶回信:“伯翁之《旧学辨》已获读,列举旧学所包之广,恐将令问津者却步。”这样的话只能在私人书信中一笔带过,他们也没有当面向王湜华做出对此文的回应。只有启功私下给王湜华一个提议:“应将文中开列的各个方面一一详注,加以诠释与说明,便是一篇重要的论著啊!”对启功的提议,王湜华深感于心,只是《旧学辨》言简意深,包含的内容太多,想要诠释绝非易事。王湜华虽继承家学,又是博闻之士,但一旦下笔,仍是困难重重,且想精益求精,更非易事。如此一晃近四十年,做此提议的启功也已去世多年,王湜华也已八十岁高龄。在这个时候,王湜华所著的《旧学辨笺述》才得以完成并公开面世,其下笔之苦、斟酌之精可见一斑。

        王湜华是科班出身,195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然而也是屡经运动之苦,遭遇了很多颠沛流离,对“破四旧”之害有深切的体会。他的著述颇丰,出版过《红学才子俞平伯》、《李叔同的后半生:弘一法师》、《音谷谈往录》、《王伯祥传》等著作,校点整理过若干部古籍,然而,他最想做的恐怕还是诠释和发扬父亲的《旧学辨》。他说:“家父伯祥公,晚年仍读书、点书不辍,并十分关心国家大事。但到最后,看到国家遭此浩劫,好端端的一个伟大而历史悠久的中国,竟遭此自毁,心头之痛,实在是难以言宣!最后不得不写下这篇《旧学辨》,才感到心头聊得一舒。就直到临终前,神智依然如此清晰,思路一点不乱,真有些不可思议。把这篇《旧学辨》当作他的遗言,当然合适,而我觉得当作他对后人们的谆谆教诲,一吐肺腑心曲,也不为过。”“家父为什么要用‘旧云何哉’来结束全文?而且用一遍还觉不够,非得连用两遍呢?很明显,他老人家实在对破四旧不以为然到了极点,认为凡旧就要破,实在是荒唐到了极点,真是到了毁灭文化的可怕的边缘。如不及时振臂一呼,中国的传统文化真的要毁于一旦,那真是天大的罪孽!所以他要开列一本旧学的纲目,让后学都能提纲挈领地继承她,发扬她。这真是在浩劫中力挽狂澜的振臂一呼啊!”

        既然是笺述,书中必然有《旧学辨》原文,且有对每一处文字的诠释和说明。为此,《旧学辨笺述》中共列三十四个标题,除前面的“总体把握”和后面的“结语”,其他标题均为《旧学辨》开列的内容。这些标题精辟地概括了中国传统学问的全貌,在此基础上,王湜华十分精要地阐述了各文化传统的演变历史,同时明确了当今之世该如何科学处理不同的旧学内容。由此可以看出,王伯祥、王湜华父子既提倡保护旧学,却并不保守,而是提倡推陈出新,认为:“旧传统又都在不断发展,才能继承传统。一味追求创新而脱离了传统,往往会成无本之末;一味保守传统,固步自封,则作茧自缚,势必被历史的车轮碾碎。”因有了这样的观念,王湜华在笺述《旧学辨》时就有了当今时代的特点,有了适合当下的客观而中允的评价。

        《旧学辨》及其笺述中,也涉及到了我们当下所特别重视的赈灾救荒之策、山川脉络分布以及农田、水利、工矿、企业等等,由此而言,旧学并不旧,其实是我们之前多少代先辈留下的宝贵财富和经验,是我们现在各行各业的基础,我们岂能不重视?王伯祥、王湜华父子两代为旧学而呼吁而辨述,既继承了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良知,同时为当今之世提供了宝贵的鉴戒。如今,《旧学辨笺述》与王伯祥所著《庋榢偶识》合在一起出版,值得一记。诚如石永奇所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立于世界之林,不仅要靠经济和科技实力,更要靠植根于其成员心灵深处的文化精神和信仰。甲午金秋,华艺出版社编辑出版王伯祥先生的《庋榢偶识》和王湜华先生的《旧学辨笺述》,就是弘扬中华文化、复归文化传统、展示国学精髓的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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