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1922—2014)先生究竟给我签名题跋过多少书,这个具体数字我还真的说不上来。其主要原因或个人珍藏,或受人请托,或应酬需要,我经常带着先生大作往中关园跑,每次三五本不等,他或毛笔或钢笔,认真完成任务,从来不打折扣。
我的书柜有一格专放先生签名题跋书,书店买的、网上淘的、先生送的大概各占三分之一。这四十多部书十之七八都是“跃华兄正之”、“跃华同志留念”什么的,都属应景之签,但也有十来部颇有意思,青灯之下摩挲再三感慨万端,现择其三者说之。
《莎斋笔记》题跋最认真:“跃华同志惠存,小如敬贻,二OO八年四月。仆平生读书治学,并无谬巧,惟疾虚妄实事求是而已。业余爱好为聆歌与写字,亦重实学而轻浮夸。拙著虽皆零星小文,此意庶可体现。嘱题数语,谨如上述。莎斋附记。”
本书初版1998年应东方出版中心要求写就,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再版时,辑入“古今诗榷”、“诠诗小札”、“宋诗臆札”、“治学手记”、“莎斋论书法文字辑存”、“莎斋碑帖跋语辑存”、“燕郊谈片”。这部分“勉强可算作刚从厨下‘炒’好便端了出来的‘应时小卖’。”先生收到样书后,特意用毛笔给我题跋了这部,托小孤桐轩主刘凤桥君捎来。
我曾“强求”先生:您赠我的书和我送来的书,您全用毛笔题,最好多写几句话。此书寥寥数语,先生治学为文宗旨一目了然。他晚年尝自责一直未能写出全须全尾五脏俱全的整本专题著述,数十年来只是打零星的游击战,写些饾饤小文。然其精通游击战法,每每出手弹无虚发,积小胜为大胜,战果辉煌,受到书友们的热情追捧和文史界的普遍敬重。我从这本书的封二了解到这套“大家小品丛书”另有卞孝萱、王运熙、章开沅、王水照先生加盟,想方设法淘到他们大作,敬请签名题跋留念。
《中国小说讲话及其它》题跋最谦恭:“此是少作,不足观。跃华自网上得之,聊以古垃圾视之可也。小如。”
这本小册子由上海出版公司1954年初版,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再版时内容有所增补,其中收入了“批评黄裳先生的文字,题为《从关羽、祢衡的问题谈到对历史人物的分析和评价》”。53年后,先生审定拙稿《尘外孤标——吴小如》时,特将此段“笔墨官司”删去。我揣摩,先生此举可能是文人相重,也可能有“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反省,堪称文坛美谈。
此书网上淘得,封面右下角有“曲宝柱,六三”和“曲宝柱”钤印,扉页有“曲宝柱,六三.八.二十四”,属个人藏书,它历经五十多年风雨品相几近十品,不知何种原因流落到孔夫子旧书网上。那时候“狠斗私字一闪念”,版权页上没有责任编辑、装帧设计者大名,大家都当无名英雄,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但事后得知此书责任编辑是鼎鼎大名的何满子先生。
我藏有《吴小如先生自书诗》,戊子秋日请何满子先生题跋,其中有“忆一九五七年予在古典文学出版社供职时,即任吴兄著作责编,五十年间交往切磋,深知其治学擅文均有师承,书法更家传有素”等语。满子先生五十多年后忆及往事,时间上可能不十分准确。我曾就此事特意请教先生,他说:“没错,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我打交道的第一个责任编辑就是满子先生,我们多次合作,他是个大好人。”
满子先生逝世的消息是先生告诉我的,我专程从北京赶赴上海参加告别仪式,受先生和邵燕祥先生委托代献了花圈。
《中国文史工具资料书举要》题跋最别致:“萧副社长存念。吴小如,辛卯伏中。”
先生边写边开玩笑说:“平常都喊你小萧、跃华,今天称你回萧副社长,立此存照,以资纪念。”我连忙双手握拳表示感谢。
1957年至1964年,先生陆续为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和北京市首都图书馆进修班讲授“工具资料书”,1978年根据授课提纲作了增补,托老友刘叶秋先生审定全稿,交由中华书局付梓,先后印了五六万册。本世纪初,天津古籍出版社又重印了6000册。2011年,世界图书出版公司负责人吴兴元先生决定第三次印行,他认为“这本书再过五十年,也过不了时!”
此书初稿由先生(本名吴同宝)胞弟吴同宾协助整理完成,初版、再版一直昆仲署名。同宾反右派斗争中被无端送往津郊板桥农场,上世纪60年代初“摘帽”后因档案丢失,没有安排工作,内心苦闷而寂寞。先生为了使弟弟心情舒畅些,约他北上整理讲稿,书毕遇上文化大革命,同宾多病的身体雪上加霜,2005年不幸去世。这次重印,出版公司考虑到他既无子女,老伴也已去世,署他名字有很多手续上的不便,所以只署先生一人名字。先生决定用所得版税重修先母坟墓,以了他对舍弟临终前的承诺,并在三版后记中特意作了说明。
先生2009年7月患脑血栓后右手几不能书,签名题跋勉强用圆珠笔为之,字迹歪歪扭扭,每每见之内心十分痛楚。这次我登门求教文人书法方面的事情,适逢样书刚到,先生主动提出送我一册,别出心裁写上我的职务,彼时我任人民武警报社副社长。世间无药医人老。倏忽三年过去了,先生不辞而别“吴迷”们也已百日,睹物思人,中心摇摇,先生题跋,纸短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