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对陕北民歌和陕南民歌做过比较,陕南民歌用线标起来,它的起伏特别大,就像心电图一样哗哗地就起来了。后来我一看,陕南民歌产生的环境,它那种线条就和陕南的山是一回事情,而陕北民歌和陕北那儿的黄土高原是一样的。《老生》从里边可以吸收好多东西。
读《老生》像读神话故事。《古炉》里那个善良纯朴又古怪精灵的狗尿苔还在脑中晃着,《老生》里又走来了墓生。很多人以为,《老生》中引用了《山海经》原文,与故事之间是油水不融的关系。我却觉得,《山海经》和《老生》的思维是贯通的;如果说《老生》是小说纵向地书写百年中国,那么《山海经》横向的铺展则使作品境界无限扩大。
我们都认为《山海经》是神话,可是贾平凹觉得,那是真实的,是神在说话。
贾平凹说这话的时候,窗外的树木枯干着深褐的肢体在寒风中瑟缩。他突然说:“我就觉得,这树老是在偷偷看着我们。”这是贾平凹的思维。他说这话,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就如正在街上走着时,他就恍惚能够看出,人群中哪些像非人类。
这么一说,我忽地警觉又有些忐忑,不知这会子我在贾平凹眼里,是个什么形象。
读书报:《老生》的历史背景非常含糊。就像《水浒传》是写元代还是宋代不那么清晰,也像《金瓶梅》没有交待到底写的什么地方。而且您的作品总是人物众多(《带灯》除外),却没有明晰的主人公。
贾平凹:时间跨度大,肯定人物多。我不主张完全写一个人,我喜欢写群体人。《红楼梦》谁是主人公?贾宝玉?林黛玉?生活中谁是主角?没有主角。像在一个家里,丈夫是一家之主,他就是主要的;有孩子了,孩子是主要的,大家都围着孩子转。但是角色又互相转换。父母身体好,就是次要的,一旦他们病了,都是大事情。生活就是这样的伦理秩序。
读书报:人物多的作品,会使读者在开始时稍有一点阅读障碍。
贾平凹:一部分读者脑子里有一个习惯的小说观念,就是作家不停地交待场景。原来的小说作家更多地是导游,这里是村支书家,这里是村长家,村长老婆叫啥,家里几头牛。我的小说里百十人出场,我不作交待。《秦腔》以后我就这么个写法,是效法自然的写法。我常举一个例子:从小在村里长大,求学或者工作后再回老家去,你可以从任何地方进到这个村子,可以从大村口,也可以从其他路径。从胡同里认识第一个人,知道她是张三的姊妹,知道哪头牛是谁家的。你了然于胸,别人在你写以后就分辨得出了。
读书报:《老生》中穿插《山海经》,有人说是两张皮贴不到一起,有人说不要也行。您认为是必须的吗?
贾平凹:作品是各个层次来看,不能让所有人看到你想要表现的所有方面。有人看故事,有人看人物,有人看写法,有人看热闹。看法不一样。所以有人说,《老生》里面的《山海经》看不懂。我说看不懂不看就对了,我小时候看《红楼梦》也不看诗词。
为什么一定要有《山海经》,是想要思维和观念上给你渗透一种东西,同时在写法和结构上起到一定作用,对人物的叙事角度起到一定作用。一是可以溯源,溯中国人思维的源,溯中国山水的源,从而鸟瞰这古老美好又伤痕累累的土地。二是小说结构的需要。我想引导读者去思考,有所思考了,就不至于觉得突兀。阅读有各种阅读法,不能只看到一个精巧的故事。散漫些读,可以思量更多的东西。我在《山海经》原文引用后也有老师给学生的解疑文字,就是文字以外思考的东西。
读书报:《老生》中的意象非常丰富。
贾平凹:我很小就有这种思维,看啥都有生命,有灵性,一直是这样。你喜欢花,花也是爱你;你越夸它,它越长得美;你不理它,它也不理你。正常的生活就是包括奇异的,并不是一种写法,不是故意要弄个啥,也从来没觉得是魔幻。写的时候,完全按小时候看到过的,经历过的,按我平常的写法。《山海经》中就是写上古的人所见所闻,连同那些现在我们认为是神话的,那时也可能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我从小生活在商洛山区,许多别人认为不可思议的事,却都是我那时的所见所闻。
读书报:《老生》以唱师为叙述人角度,为什么会选取这样的视角?
贾平凹:历史不是文学,当文学中写到了历史,这历史就一定要归化文学。过去的事情回头来看,得首先看来龙去脉,要看清来龙去脉只能站高,然后才是某个节点,也才能懂得这些节点。唱师是个超越了群族、阶级、时政、生死的人。《老生》写了百多年,可百多年又算什么呀,在人类的发展中只是瞬间。
读书报:作品中后两章写到华南虎事件和非典。余华的《第七天》因为“新闻串烧”被诟病,您在写作中是怎么处理的?
贾平凹:社会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成为写作的素材,当把这些素材为我所用地写进小说,就与生活中的事情毫无关系了。写这个事件的部分内容,我也考虑到会有人说这是新闻事件,就极力加以改造。以前的小说里都是大量写了生活中曾发生过的事件,那时小说有一个功能,也就是新闻功能。如今媒体发达了,社会上任何事情都被媒体爆出来,大家才会觉得小说里用了新闻事件。但小说毕竟是长久看的,过后读小说,那些新闻事件就不那么刺眼了。
读书报:您的作品中,细节是最能打动读者的力量。为什么您会有这么独特的细节描写?
贾平凹:文学本身就是记忆的东西,你完全表现的是你记忆中的生活,生活则是关系,你就得写出这种关系。现在强调深入生活,其实就是深入了解关系,而任何关系都一样,你要把关系表现得完整、形象、生动,就需要细节。没有细节一切就等于零、一切也归于零。而细节就在于自己在现实中去观察。深入生活就是搜集细节。细节我就不用笔来记,我用脑子来记,脑子记下来的东西才是有价值的东西,用笔记下来的东西都是知识性的东西。
细节的观察就是在世界的复杂性中,既要有造物主的眼光,又要有芸芸众生的眼光,你才能观察到人的独特性。现在没有人不会编故事。你可以坐在房子里随便编故事,如果你有细节,你的故事再编,别人都说是真实的。如果你没有细节,哪怕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别人也都说你是胡编乱造的,这就是生活气息。
读书报:评论家陈思和有一个观点:“读贾平凹的文章要读到他的句子上去”,评价您的语言非常有味道。
贾平凹:小说是啥?在我理解小说就是小段的说话,说话里边有官腔、有撒娇腔、有骂腔、有哭腔、也有唱腔等。小说就是正常的表白腔,就是你来给读者说一个事情,一定要说清楚、说准确,然后是说得有趣,这就是好语言。语言应该是有情绪的、有内涵的,所以一定要把握住一句话的抑扬顿挫,也就是语言的弹性问题。用很简单、很明白、很准确的话表达出那个时间里的那个人、那个事、那个物的准确的情绪,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就是好语言。
什么是有趣呢?就是巧说。怎么和人说的不一样,这其中一点就是多说些闲话。文学感觉越强的人,越会说闲话。文学史上评论好多作家是文体家,凡说是文体家的作家,都是会说闲话的作家,凡是写作风格鲜明的作家都是会说闲话的作家。
读书报:那您是怎么做到“会说闲话”的?您研究语言,有什么独到之处?
贾平凹:我当年研究语言的时候,就把好多我爱听的歌拿出来,不管是民歌还是流行歌,还有好听的戏曲音乐,当时就拿那种画图的方式标示出来。你看那个线条,就能感觉出表现快乐的、急躁的、悲哀的,或者你觉得好听的,起伏的节奏是个啥样子。当年我对陕北民歌和陕南民歌做过比较,陕南民歌用线标起来,它的起伏特别大,就像心电图一样哗哗地就起来了。后来我一看,陕南民歌产生的环境,它那种线条就和陕南的山是一回事情,而陕北民歌和陕北那儿的黄土高原是一样的。《老生》从里边可以吸收好多东西。
语言除了与身体和生命有关以外,还与道德有关。一个人的社会身份是由生命和后天修养完成的,这就如同一件器物,这器物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敲钟是钟的声音,敲碗是碗的声音,敲桌子是桌子的声音。从语言能看出作家是宽仁还是尖酸,能看出这个人是君子还是小人,能看出它的富贵与贫穷,甚至能看出他的长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