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伯父每堂课都用布包提一大摞佛典放在讲桌上,却很少翻动。“先生能整段整段地背诵佛经。一边口诵,一边往黑板上写。佛经本来艰涩,但他讲得平实易懂,得意处自己仰面大笑,完全陶醉在学术之中。”
一九三八年的暑假格外长,达三个半月之久。寅恪伯父却没有利用这个难得的长假,去香港与日夜思念的家人团聚,原因是路途遥远,舟车劳累,旅费高昂,承受不起!
寅恪伯父在昆明住青云街靛花巷三号。小巷不过二十来米长,只两三户人家,巷名雅美而实际又狭又脏。这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租用的一处民居,一座带院落的木结构老式四层小楼。史语所一九三九年夏因为躲避日机轰炸迁往龙头镇,这里就转为北大文科研究所。寅恪伯父兼任该所史学组特约导师,自一九三八年八月自蒙自归来,至一九四○年六月最后离开昆明,一直住在这座陈旧木楼的三层楼上。寅恪伯父称此院为青园学舍。
同楼居住的先后有傅斯年、罗常培、汤用彤、姚从吾、郑天挺、邓广铭等君。邓广铭回忆在青园学舍“一年多的时间内,与陈先生同桌共餐,朝夕得以聆听他的教言。他当时在联大历史系讲授‘隋唐制度渊源论’和‘魏晋南北朝史’,我都去旁听。虽然因为我的根柢太差,对陈先生所讲授的未必能有深切的体会,但反思在那一年多的时间之内,我在治学的方法方面受到的教益,较之在北大读书四年之所得,或许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三楼的两个大房间,住有北大文科所的研究生,每遇什么学术问题,时时向寅恪伯父求教,总能得到认真解答。文科所首届研究生王明于此印象深刻,回忆在青园学舍向寅恪先生等问学,“仿佛有古代书院教学的亲切感”。
靛花巷宿舍左邻云南大学,右邻租用南菁中学校舍的中法大学,倚着楼窗可遥望西山,南面邻近翠湖,湖心亭有茶座,是散步品茗的好去处。只是离联大文学院教室所在的昆华农业学校较远,离联大总办公处及北门外校舍也不近,寅恪伯父体弱多病,每次出大西门往农校授课步行往返,很是辛苦。
寅恪伯父一九三八学年第二学期,在昆明西南联大开的史学课程为“晋南北朝史”,国学课程为“佛经翻译文学”。这实际上是寅恪伯父离平南渡以来首次开课。课室在大西门外昆华农业专科学校主楼西北角上。据翁同文回忆,他与徐高阮、季平三人即将毕业,照章应写论文,而同为中文、历史两系合聘的张荫麟君本可指导论文,此时不在昆明,只有劳烦寅恪伯父与议定题目,帮助指导论文。寅恪伯父预先警告,文字务必简洁,若太冗长,必有浮滥,他就不愿评阅。他们经过六七个月努力,论文终于完成,寅恪伯父评给的分数,居然都不低于80分。
据一九三九年北大中文系毕业后,在西南联大任助教、教员的周定一君回忆,一九三八年秋,他上过寅恪伯父的“佛经翻译文学”课,虽只是旁听,但每堂必到,并用歌胪士洋行买来的高级横行纸做了详细笔记。寅恪伯父每堂课都用布包提一大摞佛典放在讲桌上,却很少翻动。“先生能整段整段地背诵佛经。一边口诵,一边往黑板上写。佛经本来艰涩,但他讲得平实易懂,得意处自己仰面大笑,完全陶醉在学术之中。”
寅恪伯父在忙碌的教课之馀坚持著述。一九三九年初生病,还在病中撰作《隋唐制度渊源稿》。
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三日发生的长沙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馀烟兼旬不息;一座有两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城焚为废墟。这场大火也为寅恪伯父带来极大不幸,他和家人离开北平前寄往长沙的书籍,主要是教学用书,在他们一九三八年一月离开长沙后始陆续寄达,堆在亲戚家,火灾中统统化为灰烬!同滇越铁路失书一样,对寅恪伯父又是莫大打击。那都不是普通的书籍,而是寅恪伯父多年心血的结晶;书页的空白处布满寅恪伯父写记的考证、比较和见解心得,学术价值无可比拟!
父亲一九三八年十月底由蒙自迁回昆明,住在昆华农业学校东楼楼上一个大教室隔成的三小间中的一间,与苏国桢、赵淞君同住,在陈铨主持的教授食堂用餐。十一月二日,父亲从外文系助教叶柽等君及高年级同学建议,以暑假期长,为学生补授功课,由赵瑞、李赋宁具名,出通告,宣布办法。自十一月四日开始,每晨9—10时,在农校中楼乙18教室,上课一小时。星期一、三、五讲“文学与人生”;星期二、四、六授“第三年英文”,用吴经熊等编的《近代英文散文选》第三册为读本。每日讲毕,答复学生疑问。父亲并将个人藏书,舁至讲堂,借与诸生。这项“补授功课”直持续到十一月底开学告一段落。
昆华农校地处城外,往来不便。父亲进城,总要抽空去靛花巷看望寅恪伯父,如十一月二十九日,“入城,访寅恪。”十二月四日,“访寅恪,悲观”等。看来寅恪伯父心绪不佳。
寅恪伯父心情怎么会好,接连丢失文稿和批注书籍不说,右眼早在一九三七年秋已发生视网膜脱落,因仓促登程南下,没有及时应北平同仁医院医生之命手术治疗,以致失明。仅剩左眼视力,看书仍多,负担很重,照明又不佳,极非所宜。而当此乱世,香港家人的生活起居健康安危,尤使寅恪伯父放心不下,牵念不已。特别是唐筼伯母一九三九年五月心脏病加剧住院,十岁的长女流求担起重担,探望母亲,照顾妹妹,还坚持学业。寅恪伯父忧心如焚,恨不得立即赴港。只以校课关系,不便遽回,勉强留滞到六月下旬学课结束才动身。
本年初,寅恪伯父受英国皇家学会研究员职称,并应英国牛津大学汉学教授之聘,准备于是夏离联大赴英讲学。寅恪伯父此前已曾两次谢辞英国牛津大学。本年接受讲学的邀请,一是驻英大使郭复初先生以中英合作,即大使馆与牛津之关系为言,不得不试为一行。主要还是考虑唐筼伯母屡病需照顾,想通过携家赴英讲学,使家人得共聚于一地,克服生活、经济困难及种种不便。如今唐筼伯母病剧,愈后能否与同赴英大成问题。若此次唐筼伯母不能偕往,则寅恪伯父所以欲赴英的目的即家人共聚于一地的愿望全不能实现,殊非寅恪本意,因此不愿久留英。且牛津近日注意中国之宗教及哲学,而寅恪伯父的兴趣却移向历史和文学方面。寅恪伯父不愿“离家万里而作不甚感兴趣的工作,其思归之切不言可知”。
寅恪伯父为此给梅贻琦校长写信,拟向清华请假一年,很快得到批准。
六月十四日,寅恪伯父将返香港而后浮海西行,父亲不胜依依。
六月二十一日,旧历端阳,寅恪伯父临行在即,父亲在昆明的第一中菜馆海棠春餐馆为寅恪伯父饯行,并赋赠七律一首。
己卯端阳 昆明海棠春
饯别陈寅恪兄赴英讲学
吴宓
国殇哀郢已千年,内美修能等弃捐。泽畔行吟犹楚地,云中飞祸尽胡天。朱颜明烛用黄晦闻师(节)诗意。依依泪,乱世衰身渺渺缘。辽海传经非左计,蛰居愁与俗周旋。
寅恪伯父仍由滇越铁路至越南海防登轮赴香港,一路艰辛,于七月三日抵家。这是他离香港一年三个月后唐筼伯母和孩子们第五次搬的新家:九龙弥登道旁的山林道24号三楼寓所。对孩子们来说,父亲远道归来,母亲出院回家,没有什么比这个大团聚的暑假更幸福和快活的了。
唐筼伯母身体虚弱,尚需调养,不宜长途旅行。寅恪伯父决定只身赴英讲学。寅恪伯父在昆明时已开始作去牛津的准备,回到香港后,病中仍继续批校整理讲学用的书籍文稿资料。原拟八月底乘法国海船启程,不料欧洲局势日趋紧张;德国继吞并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之后,又于九月一日入侵波兰;九月三日,英法对德宣战,欧战爆发。面对如此形势,寅恪伯父不得不致函牛津大学,推迟一年前往就任。于是十月中旬动身,取原路重返西南联大授课。于十月二十日下午六时半抵昆明,仍住靛云巷青园学舍。
寅恪伯父回昆明后,十二月十日写示父亲《己卯秋发香港重返昆明有作》七律一首,浮海西行事与愿违的失望与苦恼,国难、家愁、离恨,种种复杂心绪已尽情抒发于诗章之中。
己卯秋發香港重返昆明有作
陳寅恪
暫歸悤別謂夫人唐筼,宓言主。意如何,三月昏昏似夢過。
殘剩河山行旅倦,亂離骨肉病愁多。狐埋狐搰催亡國,雞犬飛昇送逝波。人事已窮天更遠,只餘未死一悲歌。
此诗《寅恪先生诗存》没有收入。西南联大一九三九学年第一学期始于十月四日。是日,由梅贻琦常委主持,举行了联大始业式及精神动员集会,十月十一日正式上课。寅恪伯父本学年除在中文和历史系分别讲授“佛经翻译文学”和“晋南北朝史”外,另开设“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为三四年级选修课。教室改在大西门内文林街昆华中学南院,这样,住在靛花巷的寅恪伯父,授课可免出城远赴昆华农校。翁同文此时已毕业,留在西南联大师范学院当助教,寅恪伯父所开“隋唐史”和“佛经翻译文学”课,他都去旁听,除了他和同在联大师院任教的丁则良、中研院史语所的汪篯,旁听的还有时在北大任教的邓广铭君。
寅恪伯父授课而外,研究著述方面也是硕果累累。一九三八年即著有《读通志柳元景沈攸之传书后》,后收入《金明馆丛稿二编》;《读洛阳伽蓝记书后》,发表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出版的《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八本第二分册;《敦煌本心王投陀经及法句经跋尾》《敦煌石室写经题记汇编序》,刊于一九三九年十月出版的《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八本第一分册;《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载一九四○年一月出版的《国立北京大学四十周年纪念论文集》乙编上册;《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载于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一九四○年八月本。这些论著,都是寅恪伯父在南渡西迁数千里,颠沛流离、困苦难状的情况下撰作的,在接连遭受失书打击、图书资料极端匮乏的条件下完成的,有时甚至是扶病握笔著述;念及于此,令人心酸,也更加体会寅恪伯父精神力量的强大。
父亲在昆明,住所不似寅恪伯父稳定;自一九三八年十月底自蒙自抵昆明,至一九四四年九月休假离校,先后曾五次迁居。父亲最初住大西门外昆华农校,一九三九年七月由联大安排迁到城内昆明师范,得郑之蕃君照顾,让父亲与王竹溪、赵淞君同住一室,三人均不吸烟,父亲甚喜。一年后,联大需腾还向昆华师范所租房屋,父亲乃于一九四○年八月按学校排布,随迁到玉龙堆二十五号,住楼上北屋,与陈省身共居。
父亲授课,则不论昆华农校或联大新建校舍,一直都在城外。所开课程,一九三八学年为“欧洲文学史”“欧洲文学名著选读”“翻译”“人文主义研究”。“欧洲文学史”为外文系二年级学生必修,是外文系学生最重要的一门专业基础课,一九三七学年称为“西洋文学概要”,一九三八学年起改称“欧洲文学史”。该课程内容广博,不仅包括西欧、北美文学,还兼及俄国、东欧,以及印度、波斯、日本等国文学,为学生提供广阔的视野和系统的世界文学知识。“翻译”课为外文系四年级学生必修,系父亲与叶公超合授,父亲授英译中,叶授中译英。父亲一九三九学年所授课程,大体与一九三八学年相当。
父亲为安慰老友,时往陪伴,并帮助料理一些琐事。
据父亲日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三十日,“10:30—2:00警报。4—6访寅恪,陪至华山西路,配电筒。”一九四○年三月二十三日,“上午10—12访寅恪,明日赴渝。为至西仓坡及工校代领薪金。下午2:30—5:00‘欧史’小考。5—6访寅恪,送款。”一九四○年六月十一日,“阴,雨。9—11访寅恪,同步翠湖。下午2—3赴工校,为寅恪送成绩。”等等。
昆明素称四季如春,一九三九年的冬天却冷得出奇,自十二月中旬以后至次年一月初,天气时常雨中夹雪。寅恪伯父体弱畏寒,当地向无取暖设备,严冬难熬。加以战争形势严峻,思念留港家人,唐筼伯母生病,尚欠中英庚会款无法偿还等等,心情负担沉重;终于一九四○年一月底大病。心悸心跳,出汗发抖,彻夜难眠。即便如此,病中仍坚持撰写《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本文摘自《吴宓与陈寅恪》,吴学昭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9月第一版,定价:4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