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奇冤汉光武

    一、缘起：戏剧与历史

 

    汉刘秀在后宫，神魂难稳，寒风儿一阵阵好不惊人。

 

    孤心中，自觉得，万般悔恨，悔不该杀忠良残暴不仁。

 

    铫皇兄他素来忠心耿耿，马皇兄、邓先生、陈俊、岑彭患难相从，一个个开国元勋。

 

    悲切切且把太庙进，四面俱是冤鬼魂。

 

    孤酒醉错斩了皇兄次匡，在金殿逼死了邓先生，

 

    眼前浮起了生前景，隐隐又见马皇兄，口口声声要索命，

 

    乌云叱咤化愁云，天地对我都怨恨。

 

    这是京剧《打金砖》中光武帝刘秀的唱段。剧讲开国伴驾王铫期之子铫刚因太师郭荣行经铫府不下轿，将郭太师打死；铫期绑子上殿请罪；刘秀念铫期有功于国，从轻将铫刚发配湖广，还表示要戒酒，却又被郭妃灌醉听信谗言，下旨将铫期满门抄斩，邓禹等二十余名功臣保本也被诛杀；马武闯宫进谏不成，用金砖拍顶自尽，二十八宿尽归天；刘秀酒醒悔恨，斩杀郭妃，到太庙哭祭二十八功臣；众功臣的冤魂寻刘秀索命，刘秀再三惊惧跌扑昏厥，最后惊厥而死。

 

    小时看李少春先生演这出戏，悲惶的唱段和高超的翻跌功夫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而“光武帝好酒重色大杀功臣”事也就此刻下印记。

 

    及稍长，略读史，知道了刘秀是文治武功都很出类拔萃的中兴加定鼎帝王，而且是位忠厚长者，“虽制御功臣，而每能回容，宥其小失”。但仍以为历朝杀戮功臣为常事，狡兔死、走狗烹。且不说刘秀的九世祖刘邦‘烹’了韩信彭越英布一干功臣，英明如唐太宗，凌烟阁功臣中仍有张亮侯君集之诛、长孙顺德之谴；宽和如汉宣帝，麒麟阁功臣中也不免有萧望之之鸩死、刘德之恶谥。至于酒色，人所难免，况且是将天下子女玉帛视为一己之私产的皇帝。汉高祖、魏武帝、晋武帝哪一个不是酒色之徒，光武帝就算宠个爱妃酒后乱性杀一两个功臣如铫期马武辈，也属平常，大概就此编演出了《打金砖》等光武剧。待深究这段公案，方知与史实天差地远。

 

    二、历史：刘秀和云台二十八将

 

    刘秀（公元前6—57）是个没落的皇族，九岁父母双亡，在南阳舂陵务农。他“性勤于稼穑”，长兄刘縯则“好侠养士”。王莽末天下大乱，绿林、赤眉等义军蜂起。公元22年，刘縯刘秀也在家乡起兵，号“舂陵军”，与绿林军联合击败新莽十万大军，取得沘水之战的重大胜利。南阳豪杰要推举刘縯为主，绿林军却强立自己军中一个流亡宗室刘玄为帝（更始）。随后刘縯率联军主力围攻宛城，绿林军首领王凤、王常和刘秀率偏师攻取昆阳等地。

 

    新莽政权动员四十二万大军围攻昆阳。昆阳只八九千军队，将领们要分散逃避，唯刘秀主张坚守求援。他与十三骑突出重围，召集附近约一万义军驰援昆阳。挫败敌前锋后，刘秀率敢死者三千人陷阵突破新莽军中坚，杀死其主帅王寻，城内义军也乘势杀出，新莽军全线溃败，政权基础和军事力量丧失殆尽。同时刘縯也率主力攻克宛城。

 

    见夺取天下在即，一些绿林将领便劝唆更始除掉刘縯兄弟，先在宛城捕杀了刘縯。刘秀闻讯赶到宛城‘谢罪’，伪为顺服躲过杀身之祸。23年9月更始军进入长安推翻新莽政权，10月刘秀争取到徇河北的机会，脱出虎口。他收抚河北一些地方势力，消灭了河北的王郎集团，继而击败、收降了拥众数十万的铜马军，于25年6月在河北鄗称帝。

 

    更始腐败昏乱，部众叛离；又安置不当导致赤眉军反戈。各地方势力纷纷称帝称王割据一方。刘秀以河北为根据，相继击败各割据势力，于37年（建武十三年）基本统一中国。

 

    此后刘秀偃武修文，以“柔术”治天下：轻赋薄役三十税一，兴修水利发展生产，礼贤兴学，恭行俭约，肇基了“明章盛世”。

 

    所谓“云台二十八将”，都是跟随刘秀徇河北和在河北开基立业时投附，又在统一战争中建立功勋的开国功臣。其中跟随刘秀北徇的有：冯异、朱佑、祭遵、铫期、臧宫、和王霸，还有马成、傅俊、邓禹和刘隆闻讯追及；在河北时投附的有：耿弇、任光、邳彤、李忠、万脩、耿纯、刘植、贾复、陈俊、杜茂、寇恂、吴汉、盖延、王梁、景丹、坚镡、和岑彭，最晚是24年冬在河南投附的马武。永平三年（60），刘秀之子明帝刘庄“追感前世功臣，乃图画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

 

    刘秀对待功臣既不“以斩首之功为医匠”使处非位，亦不兔死狗烹，而是“高秩厚礼，允答元功”，除部分参与朝政或御边征寇，其余各就封国。“有功，辄增邑赏，不任以吏职，故皆保其福禄，终无诛谴者。”（《后汉书·马武传》）

 

    以建武十三年基本统一中国来划分，云台二十八将在打天下过程中亡故的有冯异、铫期、岑彭等十二人；在光武坐天下期间亡故的有吴汉、朱佑等十一人；在光武之后亡故的有邓禹、马武等五人。没有一人被光武诛戮，皆“优以宽科，完其封禄，莫不终以功名延庆于后。”所以王夫之感叹说：“故三代以下，君臣交尽其美，惟东汉为盛焉。”并评价光武为中国最杰出的帝王，“自三代而下，唯光武允冠百王矣。”（《读通鉴论·光武》）

 

    三、历史与戏剧的对证

 

    综合《后汉书》、《东观记》、《资治通鉴》、《东汉会要》等史籍，以《打金砖》为代表的光武贪酒好色杀功臣剧违背历史或常识的地方主要有：

 

    1、铫期是更始元年九月，刘秀行司隶校尉时，冯异在颍川父城举荐给刘秀，被任为掾吏。冯异时为新莽的颍川郡掾。铫期应是冯异的部下，不是刘秀“走南阳东逃西奔”，猎户铫期在白水西村救驾。

 

    2、铫期是颍川郏县人，不是白水西村人。刘縯刘秀等舂陵侯宗族的聚居地才是南阳白水乡，以舂陵为侯国名。这是刘縯刘秀所部号舂陵军、和演义传奇多以白水村为辞的由来。

 

    3、铫期和冯异生年不详，但冯异年少于刘秀（建武五年刘秀《报冯异书》云与冯异“恩犹父子”），而冯异举荐铫期时称“邑子”即邑中青年（《后汉书·冯异传》），则铫期又年少于冯异。因此即便刘秀与功臣称兄论弟，铫期也是小弟而非皇兄。

 

    4、刘秀不与云台二十八将称兄论弟。二十八人中在舂陵起事前与刘秀有旧的，只朱佑、邓禹是长安同学。从刘秀徇河北，与众功臣便有君臣之分。

 

    5、铫期死于公元34年（建武十年）。按公元23年为邑子推算，病逝时才三十几岁，按年纪按资历都称不得老臣。

 

    6、铫期死时光武政权只大体平定中原，仍在四方征战，建武十一年刘秀还自将征巴蜀公孙述，还没有“金钟响玉兔归”的坐天下。

 

    7、铫期为人至孝。《后汉书·铫期传》记：“父卒，期服丧三年，乡里称之。”没有为了保刘秀、视母自尽而“三年改三月改三时改三刻又改三分，永不戴孝”保驾的事。

 

    8、铫期死时其母仍健在。《东观记》记载：铫期病重时，光武帝派使者看望。铫母问铫期让他哪一个儿子继承封爵。铫期说“受国家恩深，常慙负，如死，不知何以报国，何宜封子也！”

 

    9、中华五千年从没有伴驾王的爵衔。铫期在建武元年封安成侯，出任魏郡太守；建武五年回京任太中大夫、卫尉；建武十年病殁，谥忠侯。

 

    10、铫期有两个儿子，他死时均未成年，也无官爵；他死后由长子铫丹继承爵位；光武帝念铫期有功于国，又加封次子铫统为建平侯。两个儿子都遵纪守法、传国数代。铫期没有叫铫刚的儿子。

 

    11、铫期随刘秀徇河北，参加了击败王郎和铜马等战役。铫期作战勇猛，讨王郎时“先登陷阵，手杀五十余人”，得以攻下钜鹿，但不是独当一面的帅才，如迎击铜马连战不利，背水而战濒于覆没险境，幸亏刘秀亲自率人营救。

 

    12、刘秀称帝后，铫期任魏郡太守（郡治河南邺城），又任负责宫廷警卫的卫尉到去世，没有再参加重大的战事。刘秀指挥了决定新汉命运的昆阳之战和削平割据势力的大多战役，其余亦都指示方略。邓禹帮刘秀“谋谟帷幄”，但大方略皆刘秀自定。戏剧中说“文凭着邓先生阴阳有准，武仗着铫皇兄保定乾坤”、“汉江山多亏了皇兄所挣”，是不符合史实的。

 

    13、铫期性格率直敢言，“其有不得于心，必犯颜谏诤”（《后汉书·铫期传》），并非《打金砖》、《草桥关》等戏剧中的“战兢兢小心侍奉”。

 

    14、永平三年（60）明帝刘庄感念前代功臣，命人在南宫云台图画开国二十八将加四功臣像。刘秀生前没有云台二十八将之说。

 

    15、云台二十八将以邓禹、吴汉为首，铫期排第十二，不是元勋之首或武将之首。

 

    16、凌烟阁功臣是唐贞观十七年（643）事。剧中让25年登基的汉光武帝唱“孤登基也曾把那免死牌赠，铫不反汉汉不斩铫、在凌烟阁标明”，便穿越到了六百多年后的唐朝。

 

    17、秦汉不设太师。西汉末王莽当政时为招揽人心，封孔子十四世孙孔光为太师；东汉末天下大乱，董卓胁迫献帝封自己为太师，是两个例外。就算铫期两个年幼的儿子想闯祸，在东汉朝也没处去找太师打。

 

    18、刘秀的皇后郭圣通是真定王刘杨的外甥女，为争取河北豪强的支持所娶，称帝后立为皇后，到建武十七年废，封为中山王太后，死于建武二十八年。因此历史上有郭皇后、郭王太后，没有郭妃，更没有郭妃进谗害功臣被刘秀斩杀的事。

 

    19、郭圣通的父亲名郭昌，不叫郭荣，在刘秀娶郭圣通前已去世多年。连刘秀都不曾见过，铫期的儿子到哪里去撞见？

 

    20、郭昌生前是个中下级官吏（郡功曹），从未据公辅高位，但名声很好，曾“让田宅财产数百万与异母弟，国人义之”。

 

    21、因西汉后期外戚擅权、以致王莽篡位，刘秀将抑制外戚作为国策，不管是阴丽华家人还是郭圣通家人，都不曾置于公辅高位。郭圣通只有一个弟弟郭况，给了个黄门侍郎的虚衔，建武十四年才提为城门校尉。郭况为人小心谨慎，没有骄横不法的记载。

 

    22、刘秀称得帝王勤政之冠，当皇帝三十三年，从未荒废朝政，“每旦视朝，日仄乃罢。数引公卿郎将讲论经理，夜分乃寐。”（《后汉书·光武帝纪》）太子刘庄见光武帝勤劳不怠，劝他颐爱精神。他却说“我自乐此，不为疲也”。

 

    23、刘秀不溺女色，是历史上后宫最少的帝王之一。西汉后宫制度，有皇后、夫人、美人、婕妤、昭仪凡十四等，均有爵位。刘秀对后宫大精简，唯有皇后、贵人，及无爵位的美人、宫人、采女三等。

 

    24、刘秀称得百代帝王简朴之冠，“身衣大练（粗帛），色无重彩，耳不听郑卫之音，手不持珠玉之玩”（《后汉书·循吏传序》）。从而开一代俭约之风。

    25、刘秀不喜饮酒。建武四年，隗嚣派马援到洛阳观察光武朝情形。《东观记》记刘秀凡十四见，每接宴语，自夕至旦，还携同南巡黎丘、东巡东海。马援回报隗嚣说刘秀“好吏事，动如节度，又不喜饮酒”（《后汉书·马援传》）。

 

    26、刘秀没有杀戮云台功臣，在此只讲《打金砖》中出场的云台将四个代表之死：（1）邓禹在光武朝一直参议国政，刘秀子刘庄即位，拜为太傅，死于永平元年。（2）岑彭于建武十一年统军伐蜀，被公孙述派刺客刺杀。（3）陈俊从刘秀平定山东，病卒于建武二十三年。（4）马武在建武十三年后将兵屯滹沱河备匈奴，后因事免职，显宗朝拜为捕虏将军征西羌，病卒于永平四年，为二十八将最后辞世者。

 

    27、草桥关之名始于五代，在河北高阳。《高阳县志》：（高阳关）在县之三岔口社，一名草桥关。五代周显德五年（958）收复三关，建为高阳关砦。铫期或其他云台将都无法为九百多年后的周世宗去守草桥关。

 

    28、湖广一名产生于元代，至元十一年（1274）置荆湖等路行中书省，后改称湖广等路行中书省。东汉无此区划或地理概念，无法将犯人发配到湖广地区。

 

    谬误处如再罗列便超过云台将了。有个讽刺小品讲一个售房小姐所说的只有她姓X是句真话，但《打金砖》一剧不惟人物事迹、性格、人物关系、基本史事、社会背景、时间、地理皆谬误颠倒，连主人公的姓都错了：诸剧多将铫期写作“姚期”。姚系以地为姓，铫系以国为姓，同音却非同姓。人们会问那般千疮百孔的商品房是怎么造出来的；人们同样会问：这般无中生有又颠倒黑白的‘历史剧’是怎么造出来的？

 

    四、光武伪历史剧何时何来

 

    千疮百孔的房子，总还算是房子；但若一座房子，墙壁是假的，屋顶是假的，门窗是假的，这样的‘房子’还是房子吗？这样的‘房子’当然是假的不能再假的假房子。同理，《打金砖》等违背历史剧所有原则的剧，也不是历史剧而是伪历史剧乃至反历史剧了。

 

    光武伪历史剧的产生，通常说法是：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杀戮功臣，遭到怨恨。明中期后文禁稍疏弛，一些文人便采用影射手法，借前代皇帝之名，编演杀功臣故事以讽喻当世，又皆推万历年间谢诏所做《东汉通俗演义》为始作俑者，并认为光武剧多由此取材演绎而来。

 

    找来《东汉通俗演义》研读一遍。从王莽篡位到昆阳之战的前三十回，紫薇星刘秀天上地下的东逃西奔，属荒诞无稽；从昆阳之战到第三十九回平王郎，是部分剪贴史料加部分妖仙做法类；从刘秀称帝到第五十五回云台画图二十八将，是史书的拼接剪贴。但无论此书怎样的‘四不像’，最关键的却是：刘秀通篇以命世之主出现，根本没有贪酒好色杀功臣的内容。因此讲它“借前代皇帝之名，编演明太祖杀功臣事以讽当世”，显系谬种流传。光武伪历史剧由《东汉通俗演义》脱胎演绎而来的说法，也就是谬上生谬了。

 

    笔者所找见最早的光武剧本，是明赵琦美所藏的元、明杂剧集《脉望馆古今杂剧》，存剧目242种，大部分是宫廷演出本，内中光武剧有演绎昆阳大战的《云台门》和《聚兽牌》，演绎刘秀徇河北的《捉彭宠》、《大战邳彤》和《定时捉将》。五剧故事多有虚构，但昆阳大战和徇河北的主线则属史实。

 

    早期民间流传的光武剧，明朝万历年间的一份手抄本《迎神赛社礼节传簿》保存下来，是山西曹氏戏班的演出剧目，收有自宋、元流传的戏曲150种，舞曲24种，有关光武和云台二十八将内容的有《岑彭马武夺状元》和《收岑彭》二剧。前者的传说流传较广，后者岑彭的确为王莽守宛城，与汉军几番交战。

 

    这些剧的出现在元或元明之间，都比万历年间成书的《东汉通俗演义》早二百年以上。因此书中的“夺状元”、“昆阳大战”、“收邳彤”等内容，是取材于上述院本和杂剧，而非这些剧取材于《东汉通俗演义》。

 

    细考自宋到清初的戏曲、传奇集录，有关光武的均不出上述范畴。据此可知：1、早期的光武剧都属英雄传奇范畴，除民间传说外还是以史为本加以发挥；2、这些戏剧或传说中刘秀都是以命世之主的面目出现，没有杀功臣的内容；3、直到清初，没有出现光武贪酒好色杀功臣的伪历史剧。

 

    此河非彼河，只能再从伪光武历史剧溯流寻其源。

 

    通常认为《打金砖》一剧产生在嘉庆、道光间（1820前后）。如2010年《文史知识》有文章讲《打金砖》出现在汉徽合流即嘉庆道光间，《上天台》、《绑子上殿》为其内廷改造本，最早分别见咸丰十——十一年（1860-1861）舁平署档案，和同治八——九年（1869-1870）异平署档案。不确。

 

    查今存《乾隆三十九年春台班戏目》（1774）手抄本，为周明泰旧藏。有剧目743种（有重复），分五个部分：老徽戏连台本47种、三国志单出戏30种、单出杂出戏提纲566种、全班戏名96种、和初排新戏4种。光武剧有《降铜马》、《剐王莽》和《打金砖》。《打金砖》列于杂出提纲。

 

    又今存《道光四年庆升平班戏目》（1824）手抄本，为庆升平领班人沈翠香所有，共272出，光武剧有《草桥关》、《绑子上殿》、《取洛阳》、《闹昆阳》、《云台观》、《飞叉阵》、和《上天台》。另外《中国戏曲志江苏卷》记载，嘉庆三年（1798）三月，江宁府冶城山馆有庆寿燕集，聘戏班演出，就有《斩姚期》一剧。

 

    因此《打金砖》一剧的出现，远较嘉庆道光间为早。春台班是乾隆南巡时为迎銮演出组建，该剧列于戏目的杂出提纲，而不列于老徽戏或初排新戏，表明其大抵出现在乾隆初次南巡（1751）到四次南巡（1765）期间。其内廷改造本《上天台》和《绑子上殿》至迟在道光四年已经出现。作为两剧所本的《斩姚期》，在嘉庆三年已作为常例演出。

 

    光武杀功臣的伪历史剧，先出现的不是温和版的《草桥关》、《上天台》，而是极端版的《打金砖》。这既异于常识，也异于人们长期以来对光武剧演变的认识。刘秀从贤德明君，一下子变成了残暴不仁的无道昏君。而在同一戏班的传承剧目《降铜马》和《剐王莽》中，刘秀仍然是命世之主。

 

    伪光武历史剧横空出世，是何人又因何制造？

 

    五、“光武冤案”的制造

 

    乾隆三十九年，弘历已四次南巡。弘历性喜奢华，即位初便召用一些驯化文人，编撰了《升平宝筏》、《劝善金科》等一批粉饰太平的御用剧，其后南巡，各地投其所好，炮制大量‘迎銮戏’迎驾。这些事务主要由两淮盐政、苏州织造等亲信家奴办理，并以盐商为主操办。盐商总商江鹤亭被委任为乾隆东巡总办。他秉盐政伊龄阿意，组建春台班，准备迎銮剧，期间便炮制出了《打金砖》一剧。

 

    弘历并不是单纯喜好戏剧，更是意识到戏剧传播的广泛性和影响力，可以作为强化思想专制的工具。如所周知，弘历借编纂《四库全书》之名，行禁书毁书、推行文化专制之实，仅四库开馆十年间，焚毁的书籍就在十万部以上，总数几乎与《四库全书》相等，株连者不计其数，是空前未绝后的一次文化浩劫。但很少人注意到，早在弘历即位之初，便开始‘大革戏剧命’了。

 

    第一次南巡不久，弘历就在扬州设立升平局，审查删改戏剧。乾隆四十二年（1777）于扬州设局，天下曲剧皆经审改。乾隆四十五年又令两淮盐政伊龄阿、苏州织造全德分别在扬州、苏州设局，修改古今词曲，删改抽彻违碍剧本。

 

    禁毁的范围，按《查办违碍书籍条款》和乾隆四十五年的谕旨：于伟大光荣正确的大清形象有违碍的书籍、剧本绝对不许留存，必须全部焚毁；涉及辽东及女真诸卫字样的视情况销毁；反清人士的作品，都要销毁；凡宋人之于辽金元，明人之于元，记载事迹有用敌国之词的，都要改正或销毁。弘历自知所行甚不光彩，一再严令“但须不动声色，不可稍涉张皇”地进行。

 

    除此之外，乾隆‘戏剧革命领导小组’还要编撰粉饰太平、抹杀民族精神和反封建意识、进行奴化教育的戏剧，如《四海升平》、《万年欢庆》、《海宇歌恩》、《万国来朝》，闻名便知货色。

 

    可乾隆的‘戏剧革命领导小组’为什么要编造光武的伪历史剧？

 

    是影射前朝皇帝么？朱元璋各方面都有极其鲜明的特征，尤其是狭隘猜忌贪婪残暴刻毒的人格缺陷，杀功臣猜忌至极又剥皮凌迟铲头抽肠残忍至极，而且株连之广骇人听闻，到后期已然是变态杀人狂，整日搜刮肚肠想各种残酷再残酷的折磨人和杀人方法，以此为乐，太子朱标谏劝，他竟暴怒用箭射用剑追着砍。只要“射”或“影射”，就绝不会脱靶或误射它靶，而且大可“射而不影”。对朱明的独裁残民统治导致亡国亡族，明遗民中不少有识之士都进行了多方面的反思和批判，黄宗羲甚至直指朱元璋是“天下人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的独夫民贼（《明夷待访录·原君》）。但从《打金砖》等剧里，休说射，就是按‘史无前例’时臻极的影射法，都找不出对朱元璋杀功臣的影射。

 

    只剩一种可能：要抹黑光武。欲长久统治一多数民族，除可利用者外，便须打倒或抹黑其所信奉之形象，树立唯大清为圣为仁的观念，于是禁毁《岳传》、禁毁《杨家将》、禁毁《水浒》。百代帝王之冠刘秀，也就成了需要抹黑的目标。这应该还有弘历的个人因素。弘历是个好大喜功又很浮夸的人，自诩有“十全武功”，却多是施政不当。自诩文才盖世写了几万首诗，却难得找出一首能读通的；除了“大革文化命”之阴险毒辣可为百代之冠外余皆平平，却虚妄地想象自己是神文圣武的千古一帝。既然古往今来上下六合唯我独尊，那就容不得再有一个神武不可测的百代帝王之冠。

 

    虽然没有文献记载弘历对编撰《打金砖》一剧有过具体指示，但他对“大革戏剧命”的指示是很详尽的，奉旨办事的奴才也是事事请示汇报。删改、编撰戏剧期间传谕奏报请训之密集，几乎到了“早请示、晚汇报”的地步。因此即便没有弘历对改编光武剧的具体指示，光武贪酒好色杀功臣的伪历史剧也是其‘戏剧革命领导小组’揣摩弘历旨意炮制出来的。

 

    乾隆后满清政权江河日下，有赖疆臣辅助，于是改编成君臣冲突后又和谐的《草桥关》、《绑子上殿》；至道光时内忧外患，中兴已成最高向往，又将光武故事改编出宫廷承应大戏《中兴图》。由此可见，光武伪历史剧始终是随满清统治者的政治需要编改的，并贯穿着八旗勋贵的价值取向和审美观。但因统治者的奖掖和几代艺人的磨砺加工，光武伪历史剧的传播和影响反胜过了历史剧。

 

    虽然史家高度评价光武帝，可佶屈聱牙的正史有几人读，艰涩嚼蜡的学术论文又有几人看，下里巴人的戏曲却有井水处就可演唱传播。光武故事又缺少《三国演义》、《精忠岳传》般脍炙人口的作品为之正名，而贪酒好色杀功臣的伪历史剧却广为传播。三人遂成虎。

 

    一个最好的皇帝被一个最坏的皇帝编造冤案，又无端为一个最最坏的皇帝背黑锅。千古奇冤汉光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