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的内心

    我曾在荷兰渡过两年很底落的日子。20年后想起来却变成我人生最深动的部分。那时候除了贫乏和写字是常识，别的什么事情我都做不出来。我拾起了早年文字札记的习惯，以记录良心和骗子。

    这些速记风格写成的札记，多是画之余味、读书手记。有些来自偶然，来自平常心，有些却不是。20多年来我的认识几乎没有改变，一样的慢心画押，毫不长进。坦率地说我不喜欢写艺术文字，因为太多时候我其实不懂创作，创作一是没有边界，二是没有常识；另外，我也只肯随心性危险的高速从事创作；高速是不肯也不可收回的意思——毁灭的线索才会让我浮想联翩，实际上高蹈的“危险”是不受约束的显示“全神贯注的”当下。肉身创作就是这种抖擞和晕眩，人一心放荡；精神放浪的真切映出肉身创作的重要（人生乱真）经验、虚脱，和好奇心。赤心地冒险、无能、毁灭都是我的原乡。放浪的时候人心很美——毁灭的价值我向来知道。

    我不是想做思想家,或写下什么智慧的格言。我在创作中被很多问题困扰,最大的困扰正是艺术对人的纵容，最后反倒是“人”要迎合这放纵……但一个人能用他的自由去做什么呢？自由早变成失落的事物，无度滥用的自由甚至变成最不艰苦的活动（先前我们为所欲为，然后我们也只好努力品尝轻蔑它的乐趣）。艺术创作已没什么伟大的内容和天然的创新了，只剩下行动和实践；真实创作没有什么秘密、条例，人只能只来得及表现直感。——直接和“直觉”（不是“感觉”）说的就是抵死不从（“抵死”是如此贴切，它首先不被人看见；“不从”正是人应该说的——把话讲出来就成了“命运”）。诗意的反抗是人天生的术数，没有其它更单纯的学习。感官体验说什么，我甚至浑然不知。（我的体会“不知”就是创作，不知隐含了自然错综复杂的内容，意外、走神、游荡、冒失……它们都是一种造型。）有时候人需要表达一些自身也不太明白、但却正好可以证明我们有个无法羁束的内在的东西——人在黑暗中独自（给自己）上妆呢，每种妆都在重写另外一个浓妆。这么单调，能忘记吗？

    对无羁感官的时时察觉，于我是一种真实清扫和整理。一种心的清扫，只需说很少的言词。所以这些感官的灰烬只能偷生在贫穷的文字中，算是对坏创作的一种报复（让我实实在在的为我失礼之作唱喏一次高调，一无遮蔽的清澈亦如一无遮蔽的绝望）。这报复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可以从文字的偏见中看出来。

    是走投无路才拾起的文字习惯，后来就把走投无路的心思都归了荷兰赤诚的纪念。以“荷兰的内心”为名。至于赤脚良心的尺寸，我就不管什么幼稚的部分了，实在也没有什么密达尺能够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