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汪瑗《楚辞集解》说:“《楚辞》中言彭咸者凡七见。《离骚》曰‘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又曰‘既莫足与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抽思》曰‘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思美人》曰‘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悲回风》曰‘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又曰‘孰能思而不隐兮,昭彭咸之所闻’,又曰‘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
彭咸究系何人,屈原为什么如此崇拜彭咸,树为榜样?
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云:“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宋代洪兴祖《楚辞补注》引颜师古云:“彭咸,殷之介士,不得其志,投江而死。按屈原死于顷、襄之世,当怀王时作《离骚》,已云:‘愿依彭咸之遗则。’又曰:‘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盖其志先定,非一时忿怼而自沉也。”南宋朱熹《楚辞辩证》对王逸和洪兴祖的说法持怀疑态度,认为“不知其所据也”。汪瑗说:“刘向《九叹·灵怀篇》曰:‘九年之中不吾反兮,思彭咸之水游。’王逸之说或本之刘向,而颜师古或本之王逸者,但不知刘向何所考据而云然。”汪瑗的推测或许有道理,但要据此证明彭咸系“自投水而死”,就令人难以置信了。晚清学者俞樾说:“彭咸事实无可考,特以屈子云愿依彭咸之遗则,而屈子固投水而死者,故谓彭咸亦投水而死,窃恐其诬古人矣。”晚清曹耀湘《读骚论世》说:“彭咸,古之忠臣,盖因君国之难,以死殉君者,不必因投水以死。按彭咸事迹,不见于他书。王逸以为殷之大夫,或有所本,其曰谏君不听,投水而死,则依屈原之事,傅会为之,所谓臆说者也。考古贤臣之死于水者,若申徒狄之负石踣河,伍员之死而流于江,屈子亦尝称引之,果其志在沉水,何不曰从申徒子胥之所居,依申徒子胥之遗则?且屈子之志,在必死可矣,等死耳,何必于水哉?”今人蒋南华在《中华文明七千年初探》一书中赞同曹耀湘的观点,并设想:“这恐怕是另有原因的。”至于什么原因,蒋先生没有揭示出来。看来,这是一个千古以来聚讼纷纭,至今悬而未决的问题。这个问题涉及对屈原思想的认识和理解,在《楚辞》研究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近几年,笔者阅读了不少有关楚文化的著述。昨日芸窗下再读《离骚》,对屈原崇拜彭咸,忽有感悟,特撰此文,供专家、学者及广大读者批评指正。
《楚辞》书楚语,作楚声,纪楚物,要正确理解它,必须熟悉楚国的风俗。《离骚》开篇首节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历来注家只注意到屈原从自己的世系、出生、品质、修养写起,却忽视了这段文字所反映的念祖崇巫的楚国风俗。“帝”,甲骨文像花蒂之形,表示授粉完毕,子房收口,开始作果,意为始生之祖。高阳,地名;传说古帝颛顼为高阳部落的酋长,因以为号。“皇考”,旧有屈原父亲、曾祖和屈氏受姓之祖三说。我以为,屈氏受姓之祖说可取。这种说法萌发于西汉刘向的《九叹》“伊伯庸之末胄兮,谅皇直之屈原”,意思是:“我是伯庸大人的后世子孙,拥有诚信正直美德的屈原。”晚清王闿运《楚辞释》说:“皇考,大夫祖庙之名,即太祖也”,并明确提出“伯庸,屈氏受姓之祖。”闻一多《离骚解诂》认为,伯庸当是“楚之先王”。段熙仲的《楚辞札记》则考证出伯庸是始封郢都的楚先王熊康,屈氏即其后世子孙。这是楚辞研究的一大突破。屈原叙述自己的世系,以高阳为祖,以伯庸为宗,顺理成章,是楚人念祖风俗的反映。念祖之情,爱国之心,忠君之忱,是贯穿在一起的。这跟屈原在《离骚》《哀郢》中留恋故都,乃至怀沙殉国而不忍去楚,都有着必然的联系。摄提,星名。贞,作“当”讲。孟,始也;陬,夏历正月。夏历以建寅为正,正月即寅月。摄提纪岁,孟陬纪月,庚寅纪日。根据诗句,可知屈原生于寅年寅月寅日。依照楚国习俗,男人生日以寅为好,女子生日以庚为好,因为根据阴阳变化的规律,庚为阴正,寅为阳正。屈原庚寅之日,下母之体而生,得阴阳之正中,所以生日最吉利。《史记·楚世家》记载:“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庚寅是楚人祖先重黎的忌日。楚人以庚寅为祖先节,光明日,包含浓厚的民族意识。他们认为这天诞生的人具有高贵不凡的内质秉性,适合为巫。云梦睡虎地秦墓出土的楚《日书》记述:“凡庚寅生者为巫。”东周时期,列国都信巫,而崇巫之风,以楚为盛。楚国观氏是一个以巫为世官的家族。观射父曾对楚昭王说:“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意思是:那些精明、专一而又恭敬、正直的人,他们的智慧能使上下各得其宜,他们的圣通能够光芒四射,他们的目光能够洞察万物,他们的听觉能够通达八方,这样神明就降临到他身上,降在男子身上的叫做觋,降在女子身上的叫做巫。观射父是当时楚国至高无上的大巫。楚大夫王孙圉出使晋国,赵简子问他:“楚国的白珩(玉佩上的横玉)还有吗?王孙圉说:“还有。”赵简子说:“作为楚之国宝,白珩已经有多长时间了?”王孙圉回答:“白珩不是楚之国宝。楚之国宝是观射父。”这个故事说明巫在楚国的地位是多么崇高,巫在其他国家没有这样高的地位。屈原注重自己生辰的情感充满楚人念祖崇巫的精神。“皇览揆”二句,旧注“皇”为“皇考”的省称,从者如云,恐非是。王泗原《楚辞校释》说:“既以为皇考,是父,则上面的皇是称美的词而无实义,那皇就不能有父义。皇作父讲,古籍中无其例。”又说:“初度也不是始生或生日。近人才叫几十生日,为几十初度,是说初度几十岁,初度必须连在年岁下面。没有单说初度的。从语法看,名与字是同时命的。既有字,则这个锡名不是出生的命名。从语法上看,‘嘉名’的‘名’包括下文的名与字。‘嘉名’的‘嘉’,即仪礼士冠礼字辞说‘爰字孔嘉’的‘嘉’。古人冠才命字,见仪礼士冠礼附冠义及礼记冠义。既说‘字余’,则锡名是冠时锡的。肇即说文户部的肁,作始讲。说肇锡,可见这个名字不是出生即命的,到某时(初冠时)才命的。名余与字余并说,可见古俗,至少在楚国,于冠时不但加字,并且更名。”“从语法看,‘览揆’与‘锡’都是‘皇’的动词,锡名的就是这个皇。”“冠礼本应有宗人参加,以屈原的三闾门第,又是功臣之后,宗人中的高贵人物本来会到场的,他的冠礼请的宾是楚国头等高贵人物,最好就只有把楚王请来。”“皇字用作称人的名词只有君的一义,皇览揆的皇只能作君讲。所以只有认皇是称楚王。在那时候,君臣之间尚不像后世的尊卑悬殊。宗人兼功臣子孙的冠礼,国君亲临是不足为骇怪的,况且是做那加冠命字的宾。”王泗原的说法有道理。需要补充的是,屈原极为吉利的生日也是楚王参加其冠礼的一个原因。楚王“名余曰正则”,“字余曰灵均”。正,平也。则,法也。灵,神也,均,调也。言正平可法则者,莫过于天;养物均调者,莫神于地。平以法天,原以法地,楚王希望屈原能成为上能安君,下能养民的“国宝”。使上下各得其宜是巫的本事。楚王的锡名对屈原寄予厚望,同样是崇巫的表现。“纷吾”二句,纷,语首助词,无义。内美,前人有多种解释,王逸说:“内含天地之美气。”陆善经说:“内美谓父教诲之。”吕延济说:“内美,谓忠贞也。”汪瑗说:“内美总言上二章祖、父、家世之美,日月生时之美,所取名字之美,故曰其盛也。”这几种说法都可以在《离骚纂义》中找到。笔者以为,内美就是指屈原“得阴阳之正中”,适合为巫的天生美质。王泗原说:“修,形容词,作长、高、远讲”,“能,名词,是才能。”此说可取,诗的主人公不但珍惜先天的“内美”,更重视后天的“修能”。但应说明,这里“修能”的目标是国宝级的大巫。这点我们可以从《楚辞》所反映出来的广博深邃的天文地理知识体会到。
总之,作为“楚之同姓”的诗人屈原在《离骚》开篇首节表达出浓厚的念祖崇巫思想。这种思想,既是诗人日后存君兴国,变法图强的精神原动力,又是铸就诗人悲剧人生的思想根源,也为我们理解为什么诗人屡屡声明以彭咸为榜样,提供了一条思路。
关于彭咸,学术界有两人说和一人说。王闿运说:“彭,老彭;咸,巫咸。殷臣传道德者。”顾颉刚、姜亮夫都赞同这种说法。汪瑗作《彭咸辩》,说:“盖尝读太史公《世家》有曰彭祖者,乃帝高阳玄孙,陆终之第三子也。虞翻注曰:‘彭祖名翦,封于彭城,为彭姓。’《神仙传》云:‘彭祖者,殷贤大夫也。姓籛名铿。’《系本》亦云籛铿,是为彭祖。又按《大载礼·虞德篇》有商老彭之语,包氏注曰:‘商贤大夫。’”《论语·述而篇》有窃比老彭之语,朱子注亦曰:‘商贤大夫。’考其德而论其世,稽其姓而辩其名,则曰彭咸、曰彭铿、曰彭翦、曰彭祖、曰老彭、曰籛铿,其实为一人也明矣。或者问曰,史传以为铿,而《离骚》以为咸,何也?瑗曰:铿与咸声相近而误也。或者曰,然则又以为名翦,何也?岂亦声相近而误也?曰:然。盖籛字旧俱音作翦,而王翦之翦,又有音作笺者,是古人语有缓急之殊,故读有平仄之异耳。虞翻因以彭为姓,而误以籛作名,又转籛作翦也。如廉颇之颇,本上声,亦有读作平声者。如《神仙传》韩终,《楚辞·远游篇》亦作韩众也。是咸也,铿也,翦也,其实一也。”
比较两说,我以为汪瑗的说法更有根据。俞樾说:“《山海经·大荒西经》言巫咸,又言巫彭,《海内西经》言巫彭,不言巫咸,疑本一人。巫者,其官也;系氏言之曰巫彭,系名言之曰巫咸耳。”此说可谓独具慧眼。历史上确有彭咸,即巫咸这个人,见于《尚书》。《书序》有“伊陟赞于巫咸”,马融注:“巫,男巫也。名咸,殷之巫也。”巫咸是商太戊帝的国师,始创用筮占卜,发明牵星术。《史记·封禅书》说:“伊陟赞巫咸,巫咸之兴自此始。”《索隐》云:“盖太史公以巫咸是殷臣,以巫接神事,太戊使禳桑谷之灾,所以伊陟赞巫咸,故云巫咸之兴自此始也。”巫咸是见于史书记载最早的巫。巫咸姓彭,是屈原的远祖。《离骚》中屡屡致意彭咸,以彭咸为效法的榜样,依然是念祖崇巫思想的反映。
王逸的《楚辞章句》是现存最早的《楚辞》注本。该书说彭咸“自投水而死”,确实缺乏根据,可是影响很大。至今研究《楚辞》者,信此说者不少。《离骚》结尾说:“吾将从彭咸之所居”。金开诚《楚辞选注》的解释是:“我将追随彭咸,投水死去。”李山《楚辞选译》注释“从彭咸之所居,即投水自杀。”然而此说难以令人置信。公元前313年,屈原遭谗被疏,赋《离骚》。公元前299年,屈原曾谏楚怀王勿赴武关与秦昭王会盟。怀王不听,结果被秦扣留。楚顷襄王立,屈原尚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屈子从赋《离骚》至公元前278年殉国投汩罗,其间相距三十余年。哪有如此之早,已定死志,且必投水而亡的道理?我以为,“从彭咸之所居”的“居”,当作“居处”解。北宋贤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古代散文名篇。范氏在《岳阳楼记》中说:“予尝求古仁人之心”,“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屈原被放逐后,作《思美人》,思念楚怀王,希望他能幡然改悔。这不正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吗?岳阳古属楚国,汩罗江就在其附近。范氏所求的“古仁人之心”,肯定包括屈原。这应该是“从彭咸之居”的最好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