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画十六观》：自由出入于传统

    在浮躁的当今社会，我们总爱提“尊重传统”。然而，传统是什么？这个宏伟而略显高大上的问题，似乎因为高频度的提及和各种无效的追寻，已让人不明觉厉、累觉不爱！“传统”在国家快速崛起的背景下，被赋予了过多、过厚重的历史感，在她面前，我们个人的生活显得渺小而无奈。综观之下，传统竟离我们如此遥远！

    顺流而下，不禁自问，在提倡“用艺术装点生活”的今天，我们对于艺术、尤其是中国传统的经典水墨艺术又了解多少？“文人画”，这一最能代表中国传统艺术成就的绘画品类，该从何看起？它真的只是黑白交错、玄而又玄的“意境”与“禅”、“道”，或是所谓的“兴之所及”、“不求形似”的墨戏伎俩么？在当今社会语境之中，文人画对我们又有何意义？ 

    对于这些问题，朱良志先生在其著作《南画十六观》中给予了无比美妙而让人耳目焕然的回答。他选取了元以来十六位代表性画家, 每章集中讨论一个关系文人画全局的关键性问题，如黄公望的“浑”、文徵明的“浅”、陈洪绶的“高古”等，集中探讨支配文人画发展的根本因素——生命真性问题。

    此文中所讨论的“南画”，概念来自日本，但更加具体而特指文人画。书中所选择的画家从元代开始，辐射明、清，这是文人画发展的关键阶段。宋金时期的文人画潮流主要带着一种先验哲学的色彩，而元代无疑是文人画的成熟期，这不仅是如此书中所说“元代绘画标志着中国绘画，尤其是山水画真正步入‘思想之时期’”，同时从技法和画风来说，经过长期的、反复的文化选择，元代时终于形成了有程式化样式的文人画语言风格体系，确立了以平淡天真、追求笔墨形式和诗书画结合为旨归的文人画审美体系，而这三个标准也成为今天绝大多数人心目中传统中国画的全部涵义。

    发展到今天，“文人画”对于今人来说，依然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语，它以虚幻玄妙的姿态躲闪着观者想要一探究竟的决心，而这也正是它迷人之处。朱良志赞成学者喜龙仁的观点，认为中国艺术的根本在于价值意义。故此书的出发点虽为文人画，但讨论的核心并非画面本身，而是其背后的真性问题。因此严格来说，《南画十六观》并不是一本传统意义上研究文人画的美术专著，也不是一本梳理文人画发展的历史的画史新篇，而是一本立足文人画的艺术哲学书。

    也许正是因为朱良志对于文人画精神价值的关切和对形式的相对忽视，在对十六位画家的选择上，他出人意料地抛弃了被视为文人画重笔墨意趣的开创者、书画合一的宗师——赵孟頫，以及“元四家”中独独以笔墨皴法见长的王蒙，恽寿平在技法上为人称道、也是其最具代表性的没骨法绘制的花鸟画也付诸阙如（书中多论述其山水画）。 

    人们对文人画精神价值的强调，从某种微小的角度说，也与其兴起的那刻所具有的特殊性有关：许多文人画家不需要依靠艺术创作的收入来维持生计。这深刻地影响了后世，使得人们在赞扬一位艺术家时，总是营造这样一个神话:无拘无束的艺术家对金钱和利益不屑一顾，他们作画是纯粹的精神创造。

    但这种偏颇显然是狭隘的，对这一问题的讨论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如高居翰就曾说，绘画问题应分为三个部分：绘画本身、最广义的“意义”和绘画的功能。粗看之下，朱良志凝视的焦点是纯粹的精神价值，这似乎阻碍了他对于画面本身的视觉敏感和对其社会背景的关注。

    这种误解首先应该可以在本书前言中得到些许化解。朱良志在谈到文人艺术的特性时，认为只有将形式，包含笔墨和丘壑（画中的具象性因素），与气象充分融合，才能客观、真实地了解文人画艺术的发展全景。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对绘画整体观的认识。他在前言中还承认文人画是在程式化的形式上所构成的意绪流动的世界，并试图通过此书中对于所谓老格、乱趣、浅境、金石气等的分析，从绘画的本体出发，在形式的基础上勾画文人画的核心精神。

    而作者对文人画形式与气象高度融合这一特点的尊重也反映在全书各处。例如在讨论八大山人的“‘涉事’与形”时，讲了其书画互渗的形式、画押和花押的使用、《鸡雏图》中对空间的构思、山水创作中勾勒山影的笔法及对米氏云山和倪云林笔墨程式的发展等问题。作者正是从艺术这些可感、可观的经验出发，辅以大量的诗书、画论等文字，准确地切入对于生命真性的讨论。

    又如在分析倪亻赞的汪洋湖水、空亭陀木时，绕不开分析其形式和笔墨的简朴所隐含的隐逸的要义；在谈文徵明的浅时，不仅谈到其诗文的浅中有味、画作的清浅平淡，还谈到其温温恭顺的性格和生活方式，以及其所代表的吴门画派亲近、平易的艺术风格，包括此时风格鲜明的地域和时代特色。由此可见，对中国和西方的两套绘画研究理论，朱良志无疑都是熟悉的，但所有的一切都服务于对绘画观念和生命真实的讨论。

    读完此书，可以发现朱良志对文人画的解读方式，颇似一种哲思式的体悟写作，又不乏恰到好处的美术史式的形式分析、图像分析。这些精辟的分析伴随着大量的诗文书稿、画家题跋、画论著述，十分符合文人画本身的意趣。作者深厚、广博的古典积累令人惊叹。并且，他在此书中延续了其一贯的如散文诗般优美流畅的行文，字字珠玑，其悠缓的讲述亦应和传统文人精神中对真和美的追求，让读者脱离了时空束缚，自由出入于传统。

    《南画十六观》，朱良志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7月，平装178.00元、精装29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