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文学应该把自然放在最自然的位置,让自然本身说话。”
和刘亮程聊天,想的时间比说的时间多。你必须慢下来,慢下来进入他的语境,他的思考,才能欣赏和理解其间的种种意味。我把这些感受说给刘亮程时,他憨憨地笑了,说:就是一个农夫在和你聊天。
今年8月,刘亮程的《在新疆》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他很高兴得到这份“礼物”,因为跟鲁迅有关。鲁迅生前没到过新疆,但他的作品早早到达新疆,在各民族人民心目中地位很高。“至少和各民族作家谈鲁迅时,大家都能谈到一起。”刘亮程说。
在谈及阅读时,刘亮程说,他承认这是个网络时代,离开网络,这世上许多人或将无法生存,但他无法想象每天抱着电脑去获取人生经验。
“有时,传统的阅读方式远比网络阅读更踏实、更惬意。譬如《庄子》这本书,我从20岁读到现在,在我的印象中,这本书就放在我的枕头边,有时卡在沙发的缝隙里,书中甚至夹杂着我掉落的一根头发,洒落的一滴茶水,每次翻看时,都会带来一些新的思索与畅想。”他说。
网络
读书报:您上网的时间多吗?网络对您的生活和创作有何影响?
刘亮程:天天上网,主要看新闻、搜资料。我有博客、微信、微博,以前热衷,现在都不怎么写了,也不怎么看,太浪费时间。
读书报:有些作家借助多媒体充实自己的素材,您有这方面的需求吗?
刘亮程:我创作从来不用现成素材。真正的文学创作,连素材都应该是原创的。网络时代或许会迎来一个反网络时代。我自己也想扔掉手机、关闭网络,让身心朝向自然,看天的时间多于看屏幕,冥想的时间多于读短信的时间。网络获得多为碎片,人生需要完整的生活经验。只有个人经验是自己的原创。
读书报:可是我们已经离不开网络了。
刘亮程:网络把人们看天看地寂寞冥想的时间掠夺了。网络阅读使我们越来越不了解这个世界。
读书报:在一般人看来,网络呈现了更为丰富驳杂的世界。
刘亮程:我们通过网络了解了一个看似丰富实则虚远杂芜的世界。太多信息并不能丰富人的内心,反而将心当成了垃圾库。心灵最好的收获是向内自省,朝天想象。敞开心灵,接受垃圾,这是网络信息时代给我们的最大礼物。
新疆
读书报:近年来新疆一直是稳定压倒一切,作为长期生活在新疆的汉人,您对此怎么看?
刘亮程:看历史就知道,新疆一个接一个的事件是常态,恰好建国后六十年,是新疆历史上比较繁荣、各民族相处较好的时间,尽管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事件,总体上来说,新疆的六十年还是向好的,还是相对漫长、相对安定的时间段,应该珍惜这样的时间。各种文化交融,各种势力交错,不出事可能不正常。我们应该善待,不管新疆出多大事都应该相信,一,不可能有任何力量把新疆从中国分裂出去,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二,对新疆各族人民来说,要想法好好生活,找到好好生活的各种途径,各族人民和政府都应该寻找这样的途径。
读书报:很多作家在以自己的形式表达对于乡村文明逝去的担忧。而您似乎有更深的介入。听说您还在私下场合讲过关于新疆建设的七点提议,被朋友开玩笑称为“刘七条”?
刘亮程:乡村文化或乡村文明也有它自己的命运,它在这个时代遭遇了这样一场命运。但我认为乡村文化远没有那些人所说的已经破坏到某种程度。你到乡下走一走,会发现儒家建立的传统文化还在主宰着乡村,还没有一种现代文化完全取代乡村文化。
现在的中国人在怎么生活?还是按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华乡村文化体系在生活。在生老病死。这个体系非常庞大。乡村衰败了,但是一代代进城的农民把乡村文化价值体系带到城里了。我们不要看到大片乡村被开发了,就认为乡村衰败了,文化不存在了。土墙、破房子与文化无关,人才是真正的载体,人可以带着乡村文化在城市生活。城市不能给它完整的文化体现。中国人到美国定居,依然是中国人。他把文化带去了。
不管你读不读古典文学,你的血液中都会有中国的传统文化基因。你生活的环境会教给你这些。文化是进入血液的,一代一代按照它的方式去生活。
创作
读书报:您怎么评价2006年出版的第一部长篇《虚土》?它的文体既像散文又像小说。这似乎是写作者从散文过渡到小说的共同特点。
刘亮程:对我来说,《虚土》是一首长诗。它的整个思维和情绪都是诗歌式的。似乎是早年没有写完的一首诗,最后写成了长篇文章。写完后也没定义成小说,出版社把它作为长篇小说,可能是有市场考虑。我也没有反对——它不可能是散文,如果作为散文的话,虚构的东西太多了。文学失去虚构能力的时候,往往作家找不到文字的力量,就有一些作家到下面采写一些真实的东西亮相给大家,但它不是文学。文学呈现的是作家虚构和想象的能力,和这个世界血肉相连的情感能力。
读书报:几乎是在写《虚土》的同时,您开始《凿空》的写作,并认为将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读者从开篇第一句话就会认同它是小说”。可是实际上,这部作品仍然有散文的影子,感受鲜活,结构也相对零散。您觉得呢?
刘亮程:是这样。我太沉溺于对自然的叙事。有时让故事的速度慢下来,把笔墨放在看似不相干的事物上,实际上是一体的。耐心读《凿空》,会发现我呈现的与主题不相干的细枝末节的描述,可能是最有意义的。写作中,我也会把主题忘记。《凿空》本来就是一部没有设定明确目的的作品。我也不愿意让它明确地到达目的。我不想让文字跟着主题去赶路。
读书报:这样做是否有些冒险?
刘亮程:如果急慌慌去完成主题才是冒险。我让一些东西失去速度,留出了真意。村子旁边打出了石油,村人老觉得村庄下面有动静,猜探头钻到身下了——我写出了土地的疼痛感。故事的走向是很焦灼地倾听声音,写瓦砾中还有钢筋,村里的闲人还能看出钢筋能卖钱。这个细节是被我们忽略的。我是在表达他们的生活状态,是社会建筑的最后收尾。城市中没用的东西,村民敲打出来卖几个钱。我们作为城市人,永远不知道瓦砾去哪里了,遭遇了什么命运。
乡村
读书报:《凿空》中,声音是非常独特的载体,通过聋子张金对声音的敏感回忆,构筑起了一个独特而神奇的村庄世界。“声音”在《凿空》中承担了特殊的功能,这在小说创作中是比较新鲜的。这么写有什么缘由吧?
刘亮程:我的作品中写声音的文字非常多。这可能童年生活给予的,也是很自然的表达。每个作家只能用所长书写。在过去的写作中,我发挥了自己的听觉,在《凿空》中最集中地表达了听觉。在生活中我可能是一个聋子——听那些想听到的声音,回避不想听到的声音。
所谓敏锐的听觉不是把所有的声音灌进耳朵,是在嘈杂的声音中把需要的声音辨晰出来。城市中各种嘈杂的声音把人的听觉淹没了,在乡下,我们会在五六点钟就被鸡叫声唤醒,甚至能听到蚂蚁走路的声音,老鼠走进院子的声音,蜻蜓的翅膀扇动的声音,尘土在空气中碰撞的声音……我们只知道听大声音,不知道听小声音。小声音才大得吓人。万物生长的声音,种子在发芽,苞谷在长蕙,熟透的水果在坠落,千千万万的声音,我们的耳朵都失聪了。
从散文到小说,想象的尺度更大了。散文还受字数限制,自由的限度不及小说。散文往往把大故事做小。而小说是把小故事做大。“空”其实是把听觉想象发挥到了极致。把村庄所有的声音都捕捉到了。
读书报: 《凿空》依然表达了您对阿不旦村乃至龟兹地区的隐忧。随着现代文明的进入,龟兹不再是《一个人的村庄》里那个宁静、安详、诗意的黄沙梁了。对此变化,您是怎样的心态?
刘亮程:乡村这种外在的变化,我们不必大惊小怪,这是它必然的命运。我更看重人心中不变的东西。乡村衰败了,农民进城了,不变的是什么,这是我关心的。只要人心中带着完整的乡村,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安顿身体心灵。其实乡村早已是一个文化概念,是我们古老的《诗经》、唐宋诗词、山水国画共同塑造的一个世外桃源,曾经存在过,已经消失,现在的中国只有农村,是生产粮食的村庄。乡村早已变成了我们的一种怀想。
文学
读书报:你愿意把自己的作品归为“生态文学”吗?您怎么理解“生态文学”?
刘亮程:我到现在为止,对生态文学的概念和内涵不是太清楚。生态应该是更宽泛的东西,从山水延续下来的理念,核心是世界是万物的,作家应该有这样一种心态。文学不仅仅是人学,否则会非常狭隘,世间万物为人性服务,然后从人的角度发出一种声音。
我很赞同自然主义文学的说法,这在中国可以找到渊源,至少从庄子开始,山水诗、田园诗,甚至乡村文学,是有传统脉络的文学理念,我认为的自然文学,最核心的是自然本身。在我们以往的文学中,自然是作为喻体存在的,总是借助自然抒怀,在这样的书写过程中,自然不是它自己,一片草、一朵云都被赋予了使命,不是自然的本身而是比喻的工具。那么,自然文学应该把自然放在最自然的位置,让自然本身说话。
我的文学,从《一个人的村庄》开始, 也在朝着这样一个方向努力。至少在我的文字中,自然不是工具,当然这样的文字同样有象征意义,有寓言意义,但是必须是有生命的自然。
读书报:怎么理解?
刘亮程:法布尔的《昆虫记》是生态文学吗?我认为它不是文学,而是田野笔记,是科学考察笔记,是生命说明书。尽管法布尔的语言优美,自然观察细微科学,但它仍然不是文学。文学是什么?《昆虫记》观察结束的地方,文学才真正开始。《昆虫记》只是呈现了昆虫生活,眼光是科学眼光。所有科学眼光写出来的,是科学笔记,是把事物当成观察对象。
文学不是一个生命简单的说明书。文学不是让事物变得清楚明白,而是让生命变得更加有感觉。当法布尔让昆虫更加清楚时,文学让它不清楚,让它有神秘感,如果文学可以让事物变得一清二白,那是应用文。文学让生命的气息有温度,让生命的神秘感重新塑造出来。比如对待一颗草,通过观察的方式,了解这棵草是哪年生,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枯萎,科学只能把植物呈现到这样一种程度。文学是有灵魂的写作,自然主义首先承认的是万物有灵,这是萨满教最基本的信仰,文学是通过人的灵魂与自然界的灵魂沟通的时候呈现出的表达方式。古人讲灵感,灵感不是人的,是他物的,与他物突然产生灵魂上的沟通,出现了美妙的碰撞,这是自然给我们的。所谓神通,就是我们跟自然界某一个神灵产生的沟通。
对一般的写作者来说,灵感是偶尔的,短暂的,求之不得的,对作家来说,灵感应该是常态的。庄子在写草木时,是草木在说话。作家所呈现的草木,肯定不同于自然科学的草木,它生活在天地间,有气味,有颜色,在风中有姿态、有声音,作家从草木上可以看到情感,可以看到生命的过程,可以感受到花草树木的全部。这是文学描写的草木。也就是说,在所有表达完结之后,文学表达才真正开始。
再比如北京街头突然发生一个刑事案件,首先到场的是警察,其次是记者到达,文学参与肯定是最后的事, 文学要呈现人的情感、命运,自然界的事物也是这样,文学是把它当一个生命去说的。科学把世界表现得越来越简单,这时候文学还原生命性,把神秘和神圣还给自然。这是文学。
从庄子追求天地合一,心境容入天地之间,与天地精神之往来,这是自然主义。后来我们的文学太过于功利,我们的表达主题太明确了。文学有明确的表达主题的时候,文字成为工具,对风景描写成为道具,都为主人公服务。这样的文学怎么能是自然主义文学。
自然
读书报:那您认为什么是自然主义文学?《瓦尔登湖》是吗?为什么我们无法抵达所谓和“万物有灵”的接触?
刘亮程:《瓦尔登湖》也太功利了,带着明确的目的观察描写。这样一种万物有灵的传统,也都被艺术家作为艺术使用。一个作家的基本信仰应该是万物有灵。这个世界是灵光闪闪的。尘土是睁开眼睛的,听风的时候,风是有眼睛的。
有两种东西阻碍了和万物有灵的接触,一是科学知识,我们用科学的手段分析、剖析一个生命,呈现简单的科学说明;当然不能认为它是错的,它是解释万物的方式之一,人的本真和本性去接近事物,文学对事物的观察,更是历史悠久的。在文学家眼中,这个世界远比科学丰富得多。这是一开始的科学教育,障碍了我们进一步了解事物。许多孩子从教科书里,通过简单的科学说明了解自然界的草木,其实什么都不懂。自然远比科学给你的更丰富。科学教育妨碍了对自然的进一步了解。
二是我们缺失了和自然表达的语言。《诗经》中建立了完整的语言系统,“关关雎啾”既有鸟的名字,又有鸟的叫声,这样的语言系统,通过语言把叫声呈现出来,至少在《诗经》时代就存在了。《诗经》中有三百多种动植物,有形态,有颜色,有小动作,语言系统多么完备,现在写作中还有多少人能知道些动植物的名字?即使我们知道,也对这些名字非常陌生,缺少了对自然界最起码的尊重。你从《诗经》中会发现对动植物多么尊重啊,起一个美好的名字,呈现出来,我们知道古人是把自然放在心中。即使作为象征用时,也是捧着用。”
一方面是我们对自然的不熟悉,可能作家一写自然就会出现败笔。古典小说中总会出现大段的自然描写,我们的所有故事确实不是发生在自然中了,而是移到人类社会中;另一方面自然的界入变得非常尴尬,影响小说的速度,而现在阅读恰恰是在强调速度,读者也没有心境去欣赏自然。
读书报:为什么你能做到?
刘亮程:可能在我的心智中还保留着一种天真,和自然万物交流的门隙还没有彻底封死。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村庄比较遥远,能大片听到自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