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国鄂尔浑河谷地区发现的后突厥汗国三大碑铭(《阙特勤碑》、《毗伽可汗碑》和《暾欲谷碑》),是突厥语民族历史上最早的文字记录。其语言特点与现代土耳其语较为接近。土耳其政府和学者对此极为重视。
中国有孔子学院,土耳其与之类似的机构称为“尤努斯·埃姆雷学院”。可见最能代表土耳其文化的还是此公。埃姆雷(1240?-1321?)与梅夫拉纳是大约同时代的人,同样宣传博爱、宽容,正如孔子所言,仁者,爱人。与梅夫拉纳不同的是,埃姆雷是以纯粹的土耳其民间语言写诗,类似《先祖阔尔库特书》的语言,因而对土耳其文学有着深远的影响。
土耳其人也曾被称为“病夫”。我当年选择学习土耳其语部分原因是同病相怜。土耳其的近代史也和中国非常相近,也有变法求存、抵御外侮的经历。三十年代国内曾经有一阵凯末尔热,老大帝国而获新生确有可资借鉴之处。
亚洲大陆的西端,小亚细亚半岛如同一个伸开的手掌,拨开黑海和地中海。这就是土耳其的主要国土。北临黑海,与克里米亚隔海相望;东北、东部、东南依次与格鲁吉亚、亚美尼亚、阿塞拜疆、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接壤。南下地中海,西南爱琴海清波荡漾,总能引人美好的联想。博斯普鲁斯海峡经马尔马拉海、达达尼尔海峡连通黑海和地中海(土耳其语意为“白海”),这是欧亚大陆的分界。千年古都伊斯坦布尔位于海峡西岸的欧洲部分。
信息时代,“土耳其”这个名字似乎越来越多地冲击着国人的眼球、耳鼓。这里,我们来一次时空穿越。
希克梅特和萧三
误传晁衡归国途中溺亡,李白作诗缅怀:“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土耳其现代诗奠基人纳齐姆·希克梅特(1902-1963)也曾作《蒙娜丽莎与萧》纪念中国友人萧三。萧三并未死于国民党的屠刀——后来老友相会中国,可谓一段佳话——但希克梅特注定一生漂泊。就像大批知青怀揣切·格瓦拉的小册子和国际革命的激情南下入缅一样,二十岁的希克梅特越境前往俄国。回国,创作,被捕,出逃,回国,监视,入狱,获奖,兵役,流亡,客死。他是一个竟被开除了国籍的爱国者(以下摘译自纳齐姆·希克梅特的《召唤》):
你一路飞驰,从那遥远的亚洲,/俯望地中海,犹如高昂的马首,/一方热土啊,这是我们的家园!/赤裸的双脚,流血的手腕,紧闭的牙关,/宛如一块丝织的地毯,/这地狱,这天堂,这是我们的家园!
土耳其人知道,他们的祖先来自遥远的东方。
鄂尔浑碑铭
漫步爱琴大学的校园,一块硕大的中式石碑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碑上是一种奇特的文字。上海世博会土耳其馆幽暗的入口处也立着这样一个仿制石碑,带给参观者一种时空穿越的神秘。
蒙古国鄂尔浑河谷地区发现的后突厥汗国三大碑铭(《阙特勤碑》、《毗伽可汗碑》和《暾欲谷碑》),是突厥语民族历史上最早的文字记录。其语言特点与现代土耳其语较为接近。土耳其政府和学者对此极为重视。
阙特勤死,诏金吾将军张去逸、都官郎中吕向,赍玺书入蕃吊祭,并为立碑。上自为碑文,仍立祠庙,刻石为像,四壁画其战阵之状。(《旧唐书》卷一九四上)
这是唐玄宗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的记录。李隆基所作碑文中有这样的话:“特勤,可汗之弟也;可汗,犹朕之子也。父子之义,既在敦崇,兄弟之亲,得无连类,俱为子爱,再感深情,是用故制作丰碑,发挥遐X,使千古之下,休光日新。”(转引林幹《突厥与回纥史》)。很亲善,很友好。而毗伽可汗所作突厥语碑文则是另一番景象:
(突厥语原文从略)吾,如天一般、从天所生之突厥毗伽可汗,此时坐于汗位。尔等悉听吾之训示:吾之诸弟、诸子,吾之族人、百姓,右厢设发诸匐,左厢达干、梅禄诸匐,三十姓鞑靼、九姓诸匐、百姓,吾之训示尔等当细听、牢记!前至日出,右及日中,后达日落,左到子夜,如此疆域之内,百姓悉属于我。如是百姓,吾悉治理,现无烦忧。突厥可汗设牙于都斤山,则国无忧患。向前,吾曾出兵至于山东平原,几至大海;向右,吾曾出兵至于黄河九曲,几至土蕃;向后,吾曾出兵渡珍珠河以至铁门;向左,吾曾出兵以至拔野古之地面。吾曾发兵至于如是诸地,竟无一地可出于都斤之右者。治国之地当属于都斤。吾设牙于此而与唐人修好。(唐人)予(我)金银、粮食、丝绸甚为慷慨。或谓,唐人言辞甜蜜、财物华美,彼以甜蜜之言辞、华美之财物而来远民,待其居于近地,便生叵测之心。或谓,唐人留贤任勇;一人有过,而不诛杀其族人、百姓以至婴儿。惑于其甜蜜言辞、华美财物,突厥百姓,尔等多有亡散。突厥百姓,尔等将亡。欲处右厢之总材山、敕勒川,突厥百姓,尔等必亡。此时,恶人便会如此教唆:“远者,与之劣物;近者,与之上品。”其教唆如是。无知之人听信此言而迁于近处,于是尔等死之者甚众。(《阙特勤碑》南面1-7行)
一代圣主,必是少了称职的通译,否则定会是多情反被无情恼。
突厥是中国古代北方游牧民族铁勒(又有丁灵、高车、勅勒等不同称法)的一支。我们耳熟能详的是那首《勅勒歌》:“勅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突厥”一词的来源和意义,古今有两种说法。《周书·突厥传》记载,突厥居于金山(今阿尔泰山)之阳,金山形如兜鍪,其俗称兜鍪为“突厥”,故以突厥为号。近代汉学家则以“突厥”音译自Türk的复数形式Türküt,意为“强力”、“气力”。突厥的兴衰,以中国史料记载,在六世纪中叶至八世纪中叶,主要在隋唐时期。其中,突厥贵族骨咄禄永淳元年(公元682)叛唐复国,立牙于都斤山(今蒙古杭爱山),史称后突厥汗国,至天宝四年(745年)为回纥所灭。汗国虽亡,因其雄强一时,突厥一词后来成为语言、文化相近的众多游牧民族的通称。
喀什噶里、阔尔库特和奥斯曼
后突厥汗国亡于回纥(后称“回鹘”)汗国(745-840),后者又为黠戛斯所灭。回鹘汗国亡散,人数较多的三支西迁,是为河西回鹘、西州回鹘和葱岭西回鹘。葱岭西回鹘建立喀喇汗王朝(又称“黑汗”,突厥语kara意为“黑”)。
此时的中亚,经历了一场阿拉伯的扩张和大唐王朝的收缩。天宝九年(公元750年)怛罗斯之役,高仙芝败于阿拔斯王朝东征军,从此中原失去对中亚的控制。突厥语民族则开始走上了伊斯兰化的道路。从喀喇汗王朝、塞尔柱苏丹国到后来的奥斯曼帝国,所及之地,同时还经历了一个突厥化的进程。
如果不是1057年发生在喀什的那场流血政变,时年49岁的布格拉汗之孙麻赫穆德·喀什噶里本有机会成为喀喇汗王朝之主。不过,阴错阳差的历史从此成就了突厥语民族的文化巨人。百科全书式的《突厥语大词典》不仅成为维吾尔族引以为荣的精神财富,也同样被其他突厥语民族奉为经典。《词典》列举二十部,以突厥统称之,其中尤以乌古斯部叙述最详,原因大概在于此时势力强大的塞尔柱国以该部影响最大。在乌古斯条,喀什噶里详细列出所属22支及各支的标记。喀什噶里指出,乌古斯为突厥一部,属土库曼人。首支为克尼克部(Kınık),此为塞尔柱汗系,其次还有卡耶(Kayıg)部、巴云杜尔(Bayundur)部、萨鲁尔(Salgur)部、巴亚特(Bayat)部等。
与先知相去不远的年代,巴亚特部出了一位人称阔尔库特爷爷的人物,此人乃乌古斯的智者,所言无不应验;上可通天,未卜而知。阔尔库特爷爷预言:“大统将归卡耶部落,自此以至终世,无可取而代之者。”卡耶部,便是当今君临天下的奥斯曼人。(《先祖阔尔库特书》)
1071年,塞尔柱军队大败拜占廷,从此,这个本已风雨飘摇的千年西方帝国门户大开,大批突厥人涌入小亚细亚,阔尔库特所“预言”的奥斯曼即是众多西迁部落之一的首领。奥斯曼当然不知道,一个以他为名地跨亚非欧三洲的庞大帝国将从此纵横六百余年。这时的游牧部落不同于中国北方那些信奉萨满的祖先,他们已经成为“加齐”(即信仰武士)。不过,从口头文学作品《先祖阔尔库特书》的内容来看,这些加齐只是初皈粗知伊斯兰教,保留着很多过去的传统,甚至可见萨满遗风。故事中的乌古斯人以畜牧为业,冬夏两季往返于两处牧场。领袖为大汗巴音德尔(《词典》中所列巴云杜尔部),在故事中仅为背景人物;实权由其婿萨鲁尔·卡赞(萨鲁尔部)掌握。故事主人公主要是汗、伯克、可敦等上层人物。他们将敌人称为“异教徒”;危难之时常常行穆斯林礼拜、求告先知,但平时行礼未见提及;一夫一妻;吃马肉,饮红酒,甚至有人不知死神阿兹拉伊勒为何物,欲与争斗。每每攻克异教徒的城堡,必毁教堂,建清真,但也有娶得美人归的爱情故事。例如,在“康图拉勒”一回,康图拉勒在乌古斯地面没有找到称心的姑娘,于是前往特拉布松(今土耳其东北省份),向异教徒城主求亲,斩公牛、杀猛狮,最后一关黑驼,却体力不支,相持不下。随从勇士拿起火不思,弹唱鼓劲:
我家少主,康图拉勒!/白树丛中见驹黄,封喉饮血势难挡。/何惧乌钢寒光闪,岂惮银头硬弓张。/白羽鸣镝等闲视,冲天一吼兽中王。/康图拉勒伏猛狮,区区贱畜岂能伤。/勇士临阵心坦荡,纵有强敌又何妨。/黄衣可敦塞尔詹,观礼台上用目看,/秋波一顾燃爱火,英雄美人佳话传!
透过这些亦虚亦实的传说,大致可以想象奥斯曼人开疆拓土的场景。
顺便一提。我的撒拉族同学马伟教授嘱我尽快将《先祖阔尔库特书》译成汉语出版,因为这里保存很多他的祖先撒鲁尔部的记忆。六百多年前,部分撒鲁尔人东迁,最后定居青海。我曾惊奇地注意到,现代撒拉语和土耳其语很像,而同地理上更近的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相去较远。也许马伟在伊斯坦布尔大街上遇到的一个土耳其人就可能源自同一部落,只是他们的祖先一支东进,一支西出而已。
奥斯曼人是众多加齐中最西的一支,跨达达尼尔海峡攻城略地,在东部其他部落威名大振,从者如云。奥斯曼的子孙中,有攻克君士坦丁堡的征服者苏丹穆罕默德、征服东方阿拉伯世界而获得哈里法称号的塞利姆苏丹,立法者苏丹苏莱曼更使帝国事业达到顶峰。一般说来,游牧民族对定居文明的征服往往不过三代,奥斯曼人必有过人之处(北大昝涛《现代国家与民族建构》是国内研究奥斯曼不多的著作之一)。
1453年对君士坦丁堡的占领是一个震撼西方、影响世界历史的大事件,德国犹太作家茨威格有长文介绍。奥斯曼帝国的辉煌与斑驳浓缩于它的新都伊斯坦布尔。
伊斯坦布尔,我的女人
([土耳其]内迪姆·居塞尔《译林》2006年第6期)
循着时间的长河,慢慢地,我认识了你,如同用我的双手探寻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体。你从时间长河的上游款款走来。你看到,纸铺河流入哈利奇河的地方,茹毛饮血的一群正用芦苇搭起窝棚,抵御野兽的侵袭;你看到,墨伽拉人在“盲人城”对面的半岛止住了脚步,谨奉着德尔菲的神谕。
利格斯是你的旧名。三面的海水清澈湛蓝,水中的鱼儿鳞光闪闪,林中的绿树和着海风低吟。拜占庭是你的旧名。半岛尖端建起了希腊卫城、集市、浴池还有那铜制的神像。那时的你,周边不过弹丸。巨腹的商船,从你名不见经传的港口扬帆,驶向渺茫的天边。你的人民纯朴而又勤勉。新罗马是你的旧名。厚重的城门,斑岩的碑刻,铁箍的石塔,辽阔的马场,还有马场上那铜鬣的神骏腾空而起,如今,正面对着威尼斯圣马可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穿越时空的嘶鸣。艘艘帆轮驶入你的港口,倾卸的是大理石和黄金锭。这就是你,一座罗马之城。
你从时间长河的上游款款走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你的名字是君士坦丁堡,那时的你风华正茂。三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处处暗含杀机的垛口,城堡上空旌旗飘扬;宫殿气势辉宏,石屋远望大海,民众信仰虔诚;还有一座座修道院、大教堂,修士、天使、圣泉、圣像……那时,你已经成为一个伟大帝国的都城。你的名字是君士坦丁堡。圣索非亚的穹顶,如同深谷倒挂,第一次在你的天空抹上一缕金黄。阳光穿过弧顶的高窗流入教堂,五彩斑斓的马赛克图案、墨绿紫红花纹的巨型大理石柱廊、金色的十字架、银白的大吊灯映射出熠熠的光芒。你宽大的画室可以容下全城观赏,幽暗的长廊究竟几处,只有修道士数得周详。迁徙的季节,成群的鲈鱼穿越在你的身旁,和今天没有两样。那时,还不见高耸的宣礼塔刺破苍穹,只有鲈鱼奔向圣城麦加,信天翁、鸬鹚自由徜徉在你橙紫色的云彩下。片片屋顶层层叠叠、窄巷酒肆栉次鳞比,你看到,加拉塔高塔的倒影从那里缓缓地滑过。你沐浴着地中海的和风,你笑迎着黑海袭来的凛冽,还有鱼群穿过海峡,争相涌入马尔马拉。你如此别致,众城之女王,谁人可以匹敌!伊斯坦布尔啊,你一直是你!
福城是你的旧名。你的征服者手里拿着献给你的玫瑰,出人意料地把战船拖过陆地。圣索非亚大教堂的上空从此响起了穆斯林的宣礼。
哈里发之城是你的旧名。白色的石块精雕细刻,巨大的熔炉铅水滚滚;透过瓷窑的火光,你看到,郁金香开了,石榴花笑了,大草原绿了。苏莱曼尼耶清真寺的结构、比例、穹顶、拱门在建筑师西南的脑海中渐渐清晰。你繁华的市场里,阿尔巴尼亚人、波斯尼亚人、希腊人、犹太人、亚美尼亚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切尔克兹人、格鲁吉亚人摩肩接踵,热那亚人来了,威尼斯人也来了,处处人头攒动。盲人嗅着香料的气息不致迷失方向,装满小麦的商船扬帆出海,驶往威尼斯、热那亚和马赛港。
奥斯曼帝都是你的旧名。僧俗文武,将相百官,朝服肥大,顶戴厚重,入朝面君。新军官兵,掀起军锅,揭竿造反,曰清君侧。太子王孙,幽禁溺毙;后宫深深,悄无声息;太后女倌,静如鸦雀;宠妃宫娥,噤若寒蝉;黑人太监,神情谔然。宫门洞开,首级遍地,血流成河,宛如宫角前的海潮。世事动荡,风云诡变,惟有你,仿佛那永恒的天道。大地动摇,房倒屋摧,庠序震毁,桥梁崩断,清真寺、宣礼塔亦不能免,举目四望,瓦砾满眼。神寺穹庐落地,帝宫屋顶坍塌,重见天日的,是拜占庭的马赛克壁画。你的港口,曾经瘟疫横行;海峡岸边的别墅、深宅、木屋、陋室陷入一片火海。所有毁坏的,复又重建;地震、火灾、战争中死去的,瘟疫中付之一炬的,仍可轮回。年复一年,岁月沧桑,你,依旧亭亭玉立在这三海相交的地方。利格斯是你的旧名。拜占庭是你的旧名。君士坦丁堡是你的旧名。福城是你的旧名。哈里发之城是你的旧名。奥斯曼帝都是你的旧名。然后,你成了伊斯坦布尔,意思是“城”。你,就是城,正如我所憧憬的女人,她的名字就是“女人”。
梅夫拉纳和尤努斯·埃姆雷
波斯语的杨桂丽教师在大巴上介绍土耳其古代圣人梅夫拉纳(1207-1273),听说直讲得所有同行的老师甚至土耳其的中文导游“不明觉厉”。杨老师确是最有资格的讲解员,因为梅夫拉纳乃是波斯古代文豪。他成为土耳其的先贤是因为波斯也曾在奥斯曼帝国的治下,这与纳兰性德成为中国词坛巨匠道理相似。梅夫拉纳生于今天的塔吉克斯坦,死于土耳其的科尼亚。迫于蒙古兵威,梅夫拉纳随家人西迁,最后定居于当时处于塞尔柱统治之下的科尼亚。梅夫拉纳重视音乐、诗歌和舞蹈的教化作用,借此宣传博爱,寻求心灵的升华。转舞成为一种标志性的仪轨。去年是土耳其文化年,北京的一场演出中,设计者将转舞与太极合在一处,可谓别出心裁。舞者白帽白袍,悠悠转起,越来越快,白袍如同一朵绽开的牵牛,亦动亦静,头微侧扬,似与神通,给人庄重神圣之感。若论转功,恐怕只有春晚的小彩旗可有一拼,但我不明白小彩旗为什么要转。
中国有孔子学院,土耳其与之类似的机构称为“尤努斯·埃姆雷学院”。可见最能代表土耳其文化的还是此公。埃姆雷(1240?-1321?)与梅夫拉纳是大约同时代的人,同样宣传博爱、宽容,正如孔子所言,仁者,爱人。与梅夫拉纳不同的是,埃姆雷是以纯粹的土耳其民间语言写诗,类似《先祖阔尔库特书》的语言,因而对土耳其文学有着深远的影响。
东方问题和阿塔图尔克
比起“上帝之鞭”阿提拉的昙花一现,甚至是蒙古大军的“王钺一挥,伏尸千里”,六百多年奥斯曼土耳其人更是西方的噩梦。西方列强所谓的“东方问题”就是如何彻底瓜分奥斯曼的问题。大厦将倾的帝国臣民也在噩梦中挣扎——我是谁?是奥斯曼,是穆斯林,还是突厥人?
Türk虽是一种通称,但是突厥语民族内部却已经多含贬义。奥斯曼帝国的官方语言是充斥着大量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已经面目全非的突厥语,纯正的民间语言却是下里巴人。
据《大慈恩寺玄奘法师传·卷第五》所载,玄奘庄严经像准备回国之际,诸德劝阻,称印度是佛生之处,而“支那国蔑戾车地(轻人贱法,诸佛所以不生)”。“蔑戾车”为梵语借词,意为“野蛮”。有趣的是,回鹘译经师胜光法师将此处音义结合地译作tavγac ili ärsär märici atlïγ uc qïdïγ türk türgiš yir ol“拓拔国是称为蔑戾车的边远、突厥突骑施之地”。突骑施也是铁勒一支,这里是否为了和“突厥”押上头韵而躺着中枪就不得而知了。
而作为奥斯曼臣民的社会学家齐亚(1876-1924)偏给自己起了一个很“突厥”的笔名Gökalp,意为“天雄”。他大肆鼓吹Türk的身份认同,这个词,往小了译是“土耳其人”,往大了译是“突厥”,齐亚的气势甚至超过“突厥”,连其他阿尔泰语系(如蒙古、通古斯)都囊括其中——
土耳其人啊,你们的祖国/既非土耳其,又非突厥斯坦,/土兰,那伟大永恒的国度,/才是你们真正的家园!
土耳其第八任总统厄扎尔曾经说过:“二十一世纪将成为突厥的世纪。”
这样的话自然会让很多国家警惕。然而,在帝国末期生死存亡关头,弄清“我是谁”确实是一个关键。
1919年5月19日,奥斯曼帝国第九集团军监军穆斯塔法·凯末尔如同潜归的蔡锷在黑海城市萨姆松登岸。这位曾任驻外武官得西化之先并在达达尼尔保卫战一战成名的帝国将领从此在广袤的安纳托利亚土地上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民族解放战争,最终击败希腊侵略军,推翻奥斯曼帝国,建立起土耳其共和国。
土耳其人也曾被称为“病夫”。我当年选择学习土耳其语部分原因是同病相怜。土耳其的近代史也和中国非常相近,也有变法求存、抵御外侮的经历。三十年代国内曾经有一阵凯末尔热,老大帝国而获新生确有可资借鉴之处。
共和国之初,采取了废除苏丹、取消哈里发、制定新文字等一系重大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改革,确立姓氏法,从此土耳其人开始有姓。而土耳其大国民议会授予凯末尔“阿塔图尔克”的姓氏(意为“土耳其之父”)。政教分离也是基本国策之一。
宣礼塔和头巾
宣礼塔(还有星月红旗)或许是很多初来者最深的印象。
宣礼塔是清真寺的装饰艺术和标志,过去用于宣礼和确定斋月起讫时期观察新月,各国形制有别。土耳其为柱形,有瞭望阳台。过去宣礼员从内部旋梯登上阳台,一手遮耳,召唤信众开始每日的功课。这样一个招牌动作形成土耳其语的一个成语叫作“手在耳边”,意思是就要开始、就要到来,比如“春天快到了”说成“春天的手在耳边了”。
根据国父阿塔图尔克的指示,土耳其宗教事务部于1932年规定使用土耳其语宣礼辞,1950年恢复使用阿拉伯语。宣礼辞一般七句,前三句是“清真言”:“万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其功用类似佛教的“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下两句是:“速行礼拜,速求解脱。”最后重复清真言的前两句。首句四诵,其余重诵。与每天五次礼拜对应的五次宣礼中,晨礼在五句之后还有一句“礼拜功德胜于睡眠”。
现在的宣礼塔在阳台上安有扩音器,阿訇们不必再从塔里的旋梯费力攀爬。我和土耳其朋友阿里倒是爬过一次。那是在伊斯坦布尔亚洲部分的一座小寺,塔里满是枯枝败叶鸟粪。登上阳台,马尔马拉海的鳞鳞波光、女儿塔的小鸟伊人和对岸半岛上的蓝色清真寺尽收眼底。
阿里是一所私立高中的土耳其语教师。和他的偶遇是在安卡拉的大坡(Kocatepe)清真寺。阿里主动用汉语打招呼,原来他去过中国学习汉语。
阿里是个虔诚的穆斯林,后来我猜想他必定是“教里的”他的学校也是“教里的”。阿里来访,弄俩小菜,一瓶拉客,我没有忘记弱弱地问一句:我可以喝一点儿吗?阿里问我哪边是北——这是我在任何城市都不会关注的问题——他的礼拜时间到了。
斋月里,我这个夜猫子总是在半梦半醒之间被不远不近的鼓声吵醒。一天上午,我所住的“宽容”公寓有人敲门,打开时却见物业的艾奴尔大姐正打发一个十四五岁身材瘦小的男孩离开。艾奴尔告诉我,你不是穆斯林,收钱不用找你。也是,没找他要钱就不错了。
阿里邀请我连同一些学生到一个学生家里吃开斋饭。饭罢,慈眉善目的爷爷约我到阳台抽烟聊天,话题是宗教。爷爷说,你们中国人不信教,死了火葬,一缕清烟就能上天堂,哪有这样便宜事?我说,中国宗教信仰是自由的,既有伊斯兰教,也有佛教、基督教,教徒人数比土耳其人加起来还多,但不是全民信教,因为中国传统是一个世俗的社会,我本人就是不信教的(爷爷微笑,土耳其语“不信教的”是骂人话),但是,我信这里——我把右手烟头交到左手,按住胸口。爷爷五指捏在一起朝天比划了几下,说得没错,安拉就是良心。阿里幽幽探出半边身子。想洗我的脑,姥姥。
我没见过阿里的妻子,但我肯定她是包头巾(türban)的。包头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特别是在安纳托利亚的农村地区,很多妇女都包头,这是一种传统衣着而已。我第一次见到传统头巾是在商人老萨的家里,女佣是个年轻的农村妇女,那种头巾叫yazma,我请她展示一下扎法,她略显羞涩但还是痛快地答应了。我所说的头巾在土耳其成了一个敏感话题,时时见诸报端。
土耳其虽是伊斯兰国家,但政教分离是开国原则之一。公职人员(也包括国立医院和大学)是不允许戴头巾的。我所就读的安卡拉大学是最早组建的国立大学之一,教职工和学生自然严守着装规定,不过还是在学校门口见过一个女生掏出假发戴在头巾之上,此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好在不是一身黑袍(土文叫çarçaf,也表“被罩”)只露两只眼睛。特别是女孩子们,即使是戴头巾的,也是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很漂亮,时尚的上装紧身的牛仔一样美得让人想哭。只露两只眼的已难得一见,偏让我在伊斯坦布尔的老皇宫见过一次。我这个少见多怪的人又是弱弱的询问可否合影,旁边的男主人很爽快,不过当然是合影啦,一个都不能少。我也不能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