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北京的天气冷热失常,立夏季节,郊区竟然下起了大雪,寒气袭来,令人颇感意外,而情感上的悲恸也兀的袭来,甚于寒凉,更感意外——吾师吴小如先生猝然离开了我们!噩耗突至,顿时使我木然无语,热泪淋漓,难以抑止。
我与先生结识50余载,受其教泽,片言难尽。由于家兄钮隽于上世纪50年代初,曾就学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常常提起,系里中年一辈教师中,小如先生的课讲得最棒,正如吴组缃先生所称赞的,他的授课效果“无出其右者”。学生们都爱上他的课,“上座率”最高。那时,还常在报刊上读到先生谈文论戏的文章,钦敬之至,溢于言表。心想,若有缘得教于这样的老师,当幸运无憾矣。
甚巧,1958年考上了红旗夜大学中文系,任教的老师都是聘自北大中文系的,其中的主教老师正有吴同宝先生(吴小如本名),使我的夙愿得偿。最近检阅了当年的听课笔记:从唐宋诗词、散文至元明清杂剧、小说、传奇,这些古典文学的基础课都是受业于吴师的,收获丰盈。夜大学结业后,一度又去做了吴课的旁听生,随后更与贯涌学弟立雪吴门,专攻古文,吃“小灶儿饭”,耳提面命,受教更丰。平素每有文学上的疑难,随时请益,总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自此,先生慨然认可我为其门人,常在为文中提及,默感欣幸。
在中国戏曲学校实验剧团初习编写剧本,如《洪母骂畴》、《武则天》等,每写成后都呈吴师审阅、修润,得到先生不厌其烦地字字句句、巨细无遗地批改,并当面指拨,受益尤多。1963年,萧老的文集《萧长华戏曲谈丛》辑成付梓前,书中部分篇章,也请吴师作了修润。
上世纪80年代,内子沈世华在中国戏曲学院,向学生教授昆曲《水浒记·活捉》一剧,剧词深奥难懂,阎惜娇、张文远的唱词,几乎每句中都有典故,是应当给学生解释清楚的。旧时,老演员演这出戏,及至传授给学生时,仅知其大意,若深究典故的来源出处及其用意,往往不能说得清楚。昆剧有谚云:“身段是车唱是辙”,不解词中意,焉能演好戏?老师教学生切不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必须交代明白。我们很想做些考释,然而力所难及。于是便登门求教吴老师,请予指授。老师在备课、教课、撰文的百忙之中,不惮辛劳,认认真真、谨严不苟地逐条逐句,加以稽考解析,给我们讲述了两个半天,偶有拿不准的地方,便亲自趋往俞府面询平伯老先生,终于理出了一份较为周全详尽的考释资料,为今后演唱、传授此剧的后人们开启了“解惑”之门。幸好,我们将先生的讲述作了录音,保留至今,洵足珍贵。
教授《南西厢记·佳期》时,戏里红娘的主要唱段【十二红】曲子中,有些词句,不太符合人物的年龄和身份,且有些不够健康的描述,不宜教授学生,而这折戏中保留着许多值得继承下来的表演技艺,任其失传,着实可惜。我们试着将唱词作了些变动。而昆曲文词格律严谨,岂能率尔操觚,轻心为之。于是,我们又去请教吴师,经他审订,修正了不妥之处,使这段唱词,平仄合律,便于上口,内容净化,未见穿凿之弊,成为适合教学的可用教材,并得到了俞振飞老师的首肯。
吴小如老师对学生切切实实地尽到了“传道、授业、解惑”之责。他不仅是一位桃李盈枝、诲人谆谆的名师,更是一位学养精深,使人昭昭的明师——明白、明达之师。
吴师在剧学上,对我的惠泽和引领,也是述之不尽的。从青年时期起,就将他谈文论艺的撰述当作教科书一般地研读。自与先生识荆后,每有登场演剧,都请先生莅临指谬,聆听他的点评,记牢于心。先生看戏素以严格以求出名,绝不轻易挺人,然而对于吾辈后学,则是以鼓励、鞭策为主,同时不客气指出瑕疵,告诫努力方向。热诚中肯,教人心服。1985年看了世华演的《孽海记·思凡》后,著文推介,予以了充分肯定,并提出克服不足之处,在于能有经常的演出机会;特别是1983年底还看了世华演的《牡丹亭·游园》,欣然赋诗一首,以资鼓励:
喜看北苑秀南枝,
人到中年大有为;
一曲《游园》真善美,
端庄平正见神奇。
并书成条幅惠赠,还在评论专文中,指出了不足之处。
对于看我演的戏,如陪同诸位前辈演出的《群英会》、《连陞店》、《独木关》、《长坂坡》、《潞安州》、《八蜡庙》、《贵妃醉酒》等,先生都有记述。尤其使我难忘的一回,大约是1981年,高盛麟老师和王正屏先生合演《连环套》,由我饰演《盗钩》一折,为窦寨主备酒的厨子,先生特意专程从中关园来到戏校排演场看戏,待厨子的戏下场后,先生便打道回家了。他打趣地说:“今天就是专门看厨子来的。”这般真情实意,叫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1984年,我和萧润德师弟拍成电视片全部《连陞店》,请先生看后,写来专函,赐予点拨:
捷之兄:久违了!
足下串演连陞店录相,日昨始克寓目。颇有萧老遗响,至慰至快。惟字幕错字不少,未免白璧微瑕。如“报禄”均作“报录”,似太欠讲究。润德规矩有馀,筋道不足,是叶派而非姜派。彼尚欠我画一幅也。兄演此戏,唯一不足处,即 兄为人太善,心眼太实诚,演此势利小人,略感性格不谐调。然手眼身步,皆得真传,口齿亦佳。自盛武谢世,萱翁年高,此戏非 兄莫属矣。馀俟面话,不一。匆祝
双安!
弟 莎顿首
七月廿二日
(按:叶派指叶盛兰派,姜派指姜妙香派;盛武、萱翁即孙盛武、萧盛萱二位先生。捷之是笔者的字,是吴师所起。)
先生出于培护之心,臧否分明,语语中的,蔼然仁者之风,教我心悦诚服,永铭于怀。
平素去拜望先生,交谈内容,总离不开论剧说戏。先生嗜戏若渴,时刻关注着传统好戏的传播,新出人材的成长。我犹如一名考生面对考官的口试,每每说出自己的所闻所感,谈些在报章上、场合上不便言说的话语,讲给先生听,常常得到先生的认同。先生在言谈话语中,总是流露出对戏的“爱之深”“欲其兴”而“不忍其衰”的情怀。故而每次都谈得十分融洽,不愿我辞去。
积几十年的感受,从吴师身上深深领会到“看戏”也是一门学问,需有深厚的功力。从看戏、爱戏,到懂戏、学戏,进而评戏、论戏,理解台上人的匠心,着眼于演戏人在台上,驱遣的技艺,拿捏的火候,营造的意境,展现的神韵,和台下看戏人审美需求的满足、艺术享受的愉悦,相互契合,协调一致。积年累月,久久为功,才能得到准确的顾曲标尺,臧否有度,优劣分明,决非浮光掠影,浅尝辄止,跟风趋时,隔靴搔痒所能奏效。
先生是把研究传统文学的治学方法与研究传统戏剧学的鉴赏方法融为一体,鹜博趋精,互为作用而后生成 真知灼见的。愚以为,这也是吴师与曾复、家溍二公研究戏曲各有千秋的一面,值得现今吾辈评戏者加以研索。
旧日,研读先生的撰述,偶见略有欠妥之处,每以刍荛之言奉告,先生都有中肯的回馈,在著文中认我为“诤友”,甚至说“做他的老师绰绰有馀”,这太折煞晚生之辈了。每次读到这些谦词,都心神不安,愧疚难当,实在不敢承受!学生就是学生、尊师重道的学生。这只能说明先生的谦和大度,虚怀若谷,师德昭昭,让人愈加钦敬。我愿藉此,申明此衷。
吴小如先生作为当代的十全儒者、绛帐明师和顾曲大家,老师的文品、人品,非我这浅陋的学生所能妄加月旦的。想说的、该说的话很多很多。今谨以此小文聊表叩谢受业之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