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吴士异的随笔集,不知为什么,总也忘却不了苦难县域的那段记忆,远逝的往事郁郁如云。我想,他的写作或许与此无关,或许在寻找另外的什么。
日前,北京马茂洋送来一本新书《老韵新曲》,嘱我抽空看看,又说,可能的话,应该写篇批评文章。他与我交游多年,我深知其为人,慎重内敛,一般情况下从不要求于人的。因此,也不敢怠慢,就承诺下来。何况,书之作者,虽不是师或友,但也有些过从。看来,“恭敬不如从命”也就必需做了。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爆发的那场文化大革命,对社会的巅覆与撕裂性,至今刻骨铭心。但凡经历过的人,都有不尽的酸辛故事。河北省邢台地区,是出了名的地震重灾区,隆尧县又是重灾区的“重点”,这还不算,就在这“重点”之中的东八社,当时,曾像沙尘暴一样席卷来一大批天南地北的大学毕业生,在那里扎根务农,沦落为尘土,说是“接受再教育”,实际上在“劳动改造”。苍天知道,这个地方,历史上就是一个穷乡,白花花的盐碱地,草苗不生,连兔子拉屎都嫌荒凉,不肯下几粒儿,哪里还能看到绿油油的庄稼呢?老百姓的日子,度日如年,举家逃荒,当盲流混在外边。今天,却让这些刚受完四年、五年,有的甚至八年高等教育的年青人来改天换地,其实在“放逐”,面对着荒沙漠漠的土地,他们能有什么作为?天体物理专业毕业的学生,只会双手拽着老黄牛的尾巴耙地,学数论的高才生整天和烧窑的手推车打交道;有一南国出身的学生,冬夜的任务是给生产队的几头痩牲口站岗。后来与我在一起的一位天津客,庆幸自己“受得罪少”,分配在农场,还有砖屋子住。遗憾的没有自来水,只吃土坑的水,伸手就能够到,水里常爬满青蛙和长虫,有时,还见几件腐烂物,想喝上干净的水,就得自己动手,拿铁锨掘一口土井,安全而放心。
书的作者吴士异,也是这时来到隆尧的学生,他的经历和遭逢,恐也没有两样。他的专业是英国语言文学,在那样的年代,自然没有市场。我想,当他站在旌旗猎猎的田埂上,抬头见气势如虹,口号声直插云宵,这情景,与莎士比亚充满贵族气质的十四行诗,或与雪莱的《云雀》诗中的浪漫意境,必定是格格不入,相距甚远。此刻,他内心一定不会平静。所以,经年以后,他毅然摆脱仕途的诱惑,到高校做了教员,安然地享受“重操旧业”的乐趣,这么做,确令身边的人感叹。二十多年的乡下生活,穷山恶水与土语方言的纠结,没有消减他的英格力士的原始记忆,也没有动摇他对异国文学的初心。有人甚至怀疑,他的发音还一如大学时他的导师那样“纯正”与“标准”吗?
阅读他的随笔集,不知为什么,总也忘却不了苦难县域的那段记忆,远逝的往事郁郁如云。我想,他的写作或许与此无关,或许在寻找另外的什么,一时也说不大清楚。
吴士异的这本书,有令人异样的东西,一种久违的陌生感。在《老韵新曲》中,能看到西方随笔原来的某些风貌与内涵。
首先,随笔就是随笔,不做常规意义的散文来写作,没有闲情逸致,或力避超脱与闲适,几乎找不到纯粹意义上的“美文”与“小品”,也极少有浓重的叙事与抒情;不是他不会,而是不肯那么做。相反,作者常常带着敏感的文体意识,有意地把随笔最具本质特征的东西展示出来。比如,第一辑《浮光掠影》中,本来就是一些游记,或对往事的回忆,他完全可以写成抒情的“美文”,但给予我们的确是另一种精彩;比如《异乡人情》、《夏洛特印象》、《一个城市的足迹》,无论从人物,情怀,和故事,都是最具散文意韵,也很感人的素材,作者只作为一桩事件,原原本本把它“记录”下来,不加渲染,甚至还弱化了情感。对此,作者的态度和立场是:“旅游实际是一种文化,是一种对异质文化的亲身体验”“旅游胜地的自然景观,就是一种朴素的自然文化,人们通过对自然景观体验和感悟之后,又升华成精神文化。名胜古迹,自然风景,都是文化的载体。旅游,既是文化的创造,文化的传播,也是对文化的感悟”。说得好啊。他是从文化意识上对待旅游,纵览到的是文化,风景风物也变作了文化,人们在丈量山河的同时,也是在阅读和温习历史与文化,所以,用不着一味地展示这些外在东西,能记住它的来从往去,也够了,因为你已经是有历史感的人,不必多谈其它。有人说:“没有文化的旅游,是走路,没有文化的日子,就是吃饭睡觉”,道理是一样的。这说明,吴士异更看重的是,随笔的功能,即思想的发挥,精神的传播。因此,阅读他的作品,总要给人以启迪与震撼,这正是随笔的思想力量。
其二,当写作者带着一种敏感的文体意识来写作书信、序跋、书评、学术劄记、时论、政论、生活日志、小扎、论文、大部头著作等散体文时,他就是写作随笔,因而,随笔就其内容讲,是相当宽泛、丰瞻的。吴士异的随笔显然奔着这个路子走的。集子中《斗室笔谈》一辑,大量的读书笔记、时评、政论、教学书案、学术研究札记等,有分析、有论证,文字简约,思辩深邃。《伟人也有难念的经》、《人道与牛道》,《闲话蝨子》,《惊心动魄的数字——中国贫富差距毫无限止拉大实堪忧》,都是相当不错的文字。这些随笔有点蒙田的风格:在形式上,长短不一,内容包罗万象,中心都有“我”,即是我之所见,我之所思,我之所表;在写法上,随意挥洒,旁征博引,都是真性情,是“无定形和不规则的话语”,是“以变取胜,变的唐突,变的无序”;有时又像培根的随笔,每个题目都很讲究,每篇文章都有自己的见识,从不人云亦云,且文笔老到,常有警句,甚至不乏诗意的点缀。有人说,随笔的思想要深,角度要新,感情要真,文笔要纯,这四条未必准确,却有深刻的内涵。吴士异的随笔正是朝着这一方向努力的。
(《老韵新曲》,吴士异著,线装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