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是梦
我们从黑暗中来
又回到黑暗中去
存在是空
我们在虚无中凝聚成
又散落在虚无之中
一出N年后重排的话剧,就像初恋情人重逢,往往引出审美上的困境:担心不再是只如初见,担心物是人非。于是,在国家话剧院17年后再次重排萨特存在主义话剧《死无葬身之地》之际,我则选择了一个雷雨前的午后,重新打开萨特全集。
读剧本劳心费神,却饶有趣味。每当一出戏谢幕,当所有的掌声同大幕齐刷刷落下,当灯光洞黑,舞台阙空,浮华散去,我的记忆总会很清晰地回转到第一次拿到剧本,第一遍大声诵读台词的那幕场景……啊,那甘洌的头锅滋味,那筋道的朵颐劲头。那时候的我总是很容易被感动,大概“感动”本身就是一种很原始,很粗粝,很质朴的东西吧。
萨特首先是个哲学家。
哲学是座太容易被“心灵鸡汤”和“宇宙真理”攻陷的城池,“劣币驱逐良币”似乎早成为这地盘上颠扑不灭的规矩。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尽管半个世纪以来不断被征引、被“巧合”、被颠覆、被解构,却仍旧明白无误地证实,哲学果真是一种可以“使人的生活过得去”的力量,而存在主义又的确是一种“随时给人以希望和向往”的哲学。通过揭穿现实世界无情的面纱,露出荒谬的本质,萨特用“自我选择”的自由,帮助人事劳劳中孑身前行的人们理解并接受苦痛的当下。
正因为有了哲学的深度,才有了《死》剧的震撼。一群抵抗运动战士在酷刑凌辱前面临抉择:是选择“不屈”,尊严但无谓地死去,还是选择“假供”,耻辱但卑微地活着。死亡并不全然可怕,只要为之牺牲的信念足够遥远恢宏,只要死亡是已知的必然结局。可怕的,是赴死者与生者同处一室,使牺牲的意义如此具象,是生的希望近在咫尺,却要目送它自由远去。
恐惧,愤怒,困惑,怯懦……一切都逼近人性的极限。每一个观者都在探问自己的内心:面对生死抉择,我会是卡诺里/吕茜/昂利/索比埃/弗朗索瓦中的哪一个?
直到最后一分钟,当台上没有选择的“选择”被艰难地做出,当台下沉浸在囚徒困境中锥心纠结的我们刚刚有一丝解脱,徒然响起的那一排尖厉的行刑枪声将一切粗暴打断,现实的残酷惊得人大汗淋漓,如梦方醒。
萨特说,一个人从他被扔到这个世界中的那一刻起,他就对他所做的一切负责任。人生原本就是个弥天大谎——我们从来就没有做出过什么像样的选择。荒谬的宿命使选择变得如此可疑,人或许可以选择脚下的道路,但无论向左还是向右,结果都殊途同归,失去意义。
死亡与懦弱
同去看过该剧的朋友,一致认为最感人的,不是“没有喊叫”的坚韧的卡诺里,也不是受尽凌辱却在最后一刻大喊出“我愿活着”的吕茜,甚至不是那个为了让他永不开口而被他崇拜过爱过的兄弟扼死在姐姐怀中的弗朗索瓦。
而是属于那个怯懦、软弱的索比埃。
当读到索比埃突然跳上窗台,对阁楼上的战友喊道“喂,上面听着,我没有说!晚安!”然后纵身跃下的那一刻,我慌忙合上书页,泪水却已夺眶而出。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生的渴望,往往逼迫我们忍受蝇营狗苟,委曲求全,而一旦看破了存在的荒唐和命运的无常,也许我们倒可以把死这唯一可以做主的“选择”握在手中,并从此略微坚强。
爱与孤独
孤独是个不易触碰的话题,因为一旦被谈及,被思辨,真正意义上的“孤独”就在言语的碰撞中倏忽消解,彷如底片上未经定影的画面,遇光而化。剧中,爱是一场生命的盛宴,死亡则是孤独忠实的仆人,它冷眼旁观着世间的千种离愁,万般不舍,礼貌地将前来赴宴的宾客一一邀请出列,瞬间同所有其他人隔绝——无论手拉得多么紧,心贴得多么近——然后,便将那无尽的孤独介绍给他。
死亡的孤独,爱的无援,生的向往,存在的冷冽。
人终归是孤独的,因为我们都不属于彼此,我们只是过客。
选择孤独,就是选择爱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