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风沙下,民国图书中曾经喧嚣的或归于岑寂,曾经埋没的会抖落尘埃悄然而起。相隔六十多年后,柯灵编《作家笔会》又编选出版。
这是本只有八十六页,六万多字的小书,出版于1945年10月1日。当时正值抗战胜利,柯灵把战前被迫停刊的《万象》积存的文稿以专辑形式出版。这本《作家笔会》最初拟定的书名是《怀人集》,收录十七篇文章,所记叙的对象是不在沦陷区的作家名人,共25人,如丁玲、郁达夫、方光焘、蹇先艾、沈从文、林徽因、陈白尘、吴祖光、曹禺、叶圣陶、王统照、郑振铎、周予同、老舍、闻一多、茅盾、李霁野、台静农等。这些材料都是同时代人撰写,不大的篇幅蕴含了珍贵的内容,成为了解研究他们早期创作和工作生活的一个窗口。但是,这本书在很长的时期里不为人所知,成为沧海遗珠。
奇怪的是,十七篇文章的作者署名大都比较陌生,但柯灵又说此书作者是“几位前辈和朋友”。他们当时身处沦陷区上海,为了避免引起敌伪的注意,几乎全都使用了笔名。这些作者笔名是田苗、昔凡、林拱枢、葑菲、子木、小山、渭西、殷芜、余立、余林、李杰、原予鲁、天则、东方曦、吉灵、但萍,其中林拱枢一人两篇。这引起了文学史家的注意,他们对该书的内容和意义做了详尽阐述,评价颇高,对书内作者真实姓名的甄别,勾沉发凡,互为补充。
北京的姜德明最早有为《作家笔会》向柯灵先生请益的书话发表,他率先对作者笔名进行了考证。他指出东方曦、吉灵为孔另境;子木、渭西则是李健吾。姜德明并就“葑菲”的笔名请教柯灵,柯灵基本肯定是“吴岩”。四川的龚明德在2012年第四期《出版史料》发表《柯灵“编选”的一本小书》,全面评价了《作家笔会》在新文学史的价值。他对书内作者真实姓名做了深入的考证梳理,如写《忆丁玲》的田苗是胡考,写《忆郁达夫》的昔凡是若瓢和尚,写《方光焘》的葑菲本名为吴宗锡,写《蹇先艾》的子木就是李健吾。“子木”这个笔名,是拆“李”字倒置而来。《林徽因》也出自李健吾,笔名渭西是著名的“刘西渭”中的“西渭”之倒置。写《徐懋庸》和《黎烈文》的余木、李杰,都是唐弢的笔名,写《老舍与闻一多》的天则是王统照,写《怀茅盾》和《记北国二友》的东方曦和吉灵,这两个笔名都是孔另境用过的。但是还留有空白之处,还有几个笔名无法确定是谁,如殷芜、小山、余立、原予鲁、但萍及林拱枢。老作家徐开垒青年时期在《万象》多次刊登文章并短时期担任编务工作,与陈蝶衣和柯灵都有交往,他曾经在《书情与友情》一文中谈到《作家笔会》的作者:“我倒知道几位,如小山、林拱枢、但萍、余立等是哪一个人。”但是没有明确指出是哪一个人。
2013年6月,陈子善整理出版了《作家笔会》(海豚出版社2013年6月出版),他在《出版说明》中纠正了龚明德指“葑菲”为吴宗锡的说法,应该是吴岩的笔名。确认写《叶圣陶》的余立是徐开垒的笔名,又指证写《沈从文》的小山为李健吾的笔名。但是也对林拱枢、殷芜、原予鲁及但萍是谁,仍然提出“待考”的疑问。
据笔者陋见,原予鲁、但萍的真实姓名仔细究问还是可以坐实的。
《作家笔会》中原予鲁写的《暨南四教授》,以学生身份记叙了王统照、郑振铎、王勤堉、周予同四教授,形象鲜明,描摹生动。并且在王统照、郑振铎两节中分别写到了《万象》刊载的王统照小说《双清》和读者“贾兆明”写信给高先生谈作家书法,表明他很熟悉《万象》的情况。赏玩其内容和相关文本,笔者认为这篇怀人之作还是出自徐开垒的手笔。
1941年8月,徐开垒在暨南大学就读,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冲入租界,暨南大学停办迁址福建建阳。就是这几个月的暨大生活给徐开垒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新时期后的散文《我的“最后一课”老师》、《我的母校校长何炳松》、《“一二八”前后的何炳松》等篇章中对暨南大学的教授多有描述,如王统照上课、周予同入学面试等。尤其是王统照上第一课授《文赋》、最后一课的告别情节,都来自于《暨南四教授》的“王统照”一节的内容。郑振铎先生曾经也以“最后一课”为题描写过他上最后一课时窗外日寇军车开过的情景。徐开垒还在《我的母校校长何炳松》一文中明确写道:“除了周(予同)先生,我还上过王统照、郑振铎、王勤堉、孙贵定等先生的课。”
另外,从徐开垒的写作习惯用语来看,“说实话”、“不曾”等口语化的习惯一以贯之。但是,他却署了一个从没用过的笔名“原予鲁”。不过,“原予鲁”的名字还出现过一次,那是出现在1946年1月1日、3日《文汇报》分两次刊登的《陪都归来四艺人》。据徐开垒回忆,抗战胜利后,柯灵曾经带他去采访重庆返沪的文化人,但报道并不让柯灵满意,可能说的就是这一篇。
“但萍”是谁还是有迹可循的。但萍的《忆崔万秋》展现了两人之间相当熟稔的关系。《忆崔万秋》来自《春秋》1943年8月15日的创刊号,只是篇名中“忆”后面加了冒号。陈蝶衣离开《万象》后,旋即去主编《春秋》杂志。创刊号上即有徐开垒署名为“徐翊”的《夏夜的风》,紧随其后的就是但萍的《忆:崔万秋》,有趣的是文中同时刊登着一封崔万秋致陈蝶衣的信函,那是一张写在《大晚报》信笺上的手札影印件,只能认清少数几个字,但抬头和署名是清晰的。影印件下注明了“崔万秋手扎”五个印刷字体。
那么,陈蝶衣会与崔万秋有所交集吗?陈蝶衣1933年创办《明星日报》,首创电影明星评选,胡蝶当选为“电影皇后”,影响远及海内外。三四十年代,他还创作了许多歌曲,被称为中国最早的流行歌曲词作家。但萍还曾在《春秋》杂志1943年第1卷第2期发表过诗歌《劝》一首:“请视向天地空旷处,轻移的是云絮,含笑的是花枝。在你的心灵上,缀上云的纯洁,花的鲜艳,这不是单纯的忠告,更是你良好的抚慰!” 这首诗完全可以当作歌词看。崔万秋山东人,他三十年代从日本留学回来后,即进入曾虚白主持的《大晚报》,主编“火炬”、“剪影”副刊。陈、崔二人当时都涉足于报刊、电影圈,他们的关系由于那件手札影印件而得以确认,并进一步断定“但萍”是陈蝶衣的笔名,否则他不会在文中夹载崔万秋的信函而不加说明。但萍的文章在陈蝶衣主编《万象》时也出现过,在第二年第九期三月号“我的嗜好”征文中,但萍谈到“我很喜欢旧时朋友们投递给我的信札,我将朋友们的信黏贴成册,十年以来,已经积有厚厚的三本。”正好暗合下半年发表的《忆:崔万秋》中的手札。如此看来,陈蝶衣只是在自己主办的杂志上做了隐身作者,时间正好在《万象》、《春秋》易主之际。“但萍”真不是一般人也。
证诸以上诸位专家的说法,写《许杰》、《李青崖》的林拱枢、写《剧校回忆录》的殷芜二人却依然没有线索,无从谈起。《作家笔会》十七篇文章 ,记叙了25个人的事迹,十六个笔名,实际作者11人,其中李健吾三篇,林拱枢、唐弢、孔另境、徐开垒各二篇,胡考、若瓢和尚、吴岩、殷芜、王统照、陈蝶衣各一篇。
?现在看来,《作家笔会》的文章大多都是作家的集外文,流传不广,没收入作家自己的文集、更没有得到有关研究者的关注,实在是蒙尘已久无人识。它的重新出版和考证,已然展现了这些作家在现代文学研究中的新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