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卡塞雷斯到特鲁希略

    从葡萄牙重返西班牙境内后，我们先抵罗马时代的著名古城梅里达参观，那是帝国卢西塔尼亚行省的首府，历史遗迹奇多。此后，还有半天时间可供自由支配，导游知道我们这群人爱钻古迹，就建议趁便到附近的卡塞雷斯（Càceres）和特鲁希略（Trujillo）看看，作为增补项目，大伙儿一致赞成。没成想，走得还挺值，真开了眼界，所获颇丰。

    午餐后，我们从梅里达出发，直奔卡塞雷斯。这一带行政上属西班牙的埃斯特雷马杜拉自治大区，城不大，仅数万人口，却为卡塞雷斯省省会。西班牙腹地的梅塞塔中央高原向南延伸，至此高度已趋平缓，形成平原，塔古斯河流经城北。平展展的田野，夏季正是满目干枯的赭黄，极类东亚地区的秋冬或早春，间或有橄榄林点缀其间，才亮出些生机勃发的绿意来。不过个把小时的车程，我们便抵达了目的地。

    卡塞雷斯古城，以其古韵悠悠、原汁原味而称著，同西班牙许多地方或景点一样，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古城环绕小山而成，可上追罗马人最初的营建，同那时的“白银之路”相系。罗马人为便于向地中海沿岸运送采自北方坎塔布连山脉的银矿石，开辟了这条纵贯伊比利亚半岛南北的贸易通道，出生在西班牙的罗马皇帝图拉真、哈德良尤其为此而费心戮力。这条“白银之路”起始于面朝大西洋比斯开湾的希洪，途经奥维耶多、莱昂、阿斯托加、萨莫拉、萨拉曼卡、卡塞雷斯、梅里达、萨夫拉等地，再到南方河港塞维利亚，卡塞雷斯则是必经之途。这条商路不但吸引了诸多商旅、游客，而且也便于罗马军团的调遣、驻防，出于管辖之需，罗马人还在此设置了行政区。到中世纪，随着摩尔人的南来，卡塞雷斯一度陷落，并长期成为基督教和伊斯兰势力角逐的战场。直至13世纪上半叶，该城才为莱昂国王阿方索九世所规复。

    当年金戈铁马、铿锵嘶鸣的影像、声像，早已隐归天国，剩下的座座古建筑，无非是历史的遗影，即便如此，仍不难从中寻觅到异质文化交汇、碰撞而出的擦痕。

    我们参观的老城区，古风盎然，几乎不见本地居民。想来其居民均已被迁出，住在山坡下的新建城区内。老城则全然保持着原貌：石墙、石屋、石城门、石教堂、石广场，窄街斜巷，四处都是铺石的路面，置身其中，仿佛是在一个石砌的世界里。从下车的卡塞雷斯主广场走来，拾级而上，便步入了古城，抬头即见一座拉埃斯特雷拉拱门（Arco de la Estrella，意为“星辰”拱门），此门兴建于18世纪初，弧拱跨度达三四米，内里的门楣上方嵌立着一尊圣母雕像，优雅端方，拱门两侧有高大城墙延伸出去，旁边矗立着厚重、雄伟的布哈科塔楼，塔楼旁的柱廊，有着好看的弧形连拱，透着股挥之不去的南欧情韵。

    老城内最重要的是圣母广场（Plaza de Santa Maria），广场一侧最高的建筑为圣母大教堂（Concatedral de Santa Maria），这座糅合了哥特式、文艺复兴式风格的建筑，据说是花了4个世纪才建成的。这就是欧洲的宗教建筑，没有限时的赶工，没有夸张的节庆献礼，只要是奉献给神的祭坛，必定是精益求精、慢工出细活的。资金的不足，也许是工期延宕的原因之一，没有政府的、纳税人的资金投入或挪用，宁可限于教徒的捐赠，细水长流，而一俟工程告竣后，是不再会有技术和财务方面的后遗症的。圣母大教堂外观简朴，坚固的石面墙上，窗户留得很小，位置颇高，整个建筑与其说是座教堂，不如说是座可供据守的城堡。其中的缘由，恐怕还得从中世纪西班牙战乱不止，基督徒和穆斯林间争斗剧烈的历史大背景中寻觅。教堂建筑的拐角上，矗立着一座黑色的教士铜像，也许应为该教堂的建造者或主持者。圣母教堂是主教座堂，地位较高，不少当地贵族选择以此作为其身后的长眠之地。

    这些贵族在城内还建有星罗棋布的府邸，随处可见其豪宅，府邸的门楣或犄角上常常饰有醒目的家族族徽。圣母教堂对面就有建于15、16世纪，作为主教府邸的主教宫（Palacio Episcopal），主教宫的内庭带有不宽的柱廊，纤巧雅致。主教宫的隔壁，则为当初西班牙驻圣多明各殖民地首任总督的奥万多宫（Casa de Ovando）。此外，还有圣安娜与洛斯阿达内罗宫、洛斯托莱多—蒙特祖马宫，装饰着猴形家徽的卡瓦哈尔宫（Palacio de Carvajal），本地首富戈尔芬（Golfines）家族的豪宅，等等。这些往昔的豪奢家宅，如今俱已门庭冷落，不见生气了，没有游客时，几乎一片静寂，“旧时王谢堂前燕”，却其势尚存，足可给人留下相当广阔的想象空间。

    圣母广场和教堂之外，还有一处圣乔治广场、圣乔治教堂。教堂的正立面对称地竖有两座外涂白色的钟楼，不知什么时候，一群鸽子忽然扑扑索索地振翅飞越钟楼顶上，似予宁静的古城平添了一份空落落的惆怅感。摩尔人占领古城期间，曾兴建过30座塔楼，历史的留痕其实是无处不在的。古城的不少建筑好似成功的艺术作品，拱门、门饰、阳台、跨廊都别具匠心，很少见有雷同者。

    走出卡塞雷斯古城，重新返回到主广场之前，我们看到了高峻的城墙和城堞，下方便是巴尔博斯集议场，是当年这里人们议决政事的处所。这不禁让人感慨，欧洲城市之不同于东方城市的一个特点，就在于他们从古代很早时候起，总是必不可少地给城市预留出了公共生活的空间，以便公众聚集，讨论和决定自己城市的事务。

    从卡塞雷斯向东，行不多远就到特鲁希略了，地方不大，只是座小市镇。特鲁希略完整地保持了中世纪的建筑风貌，它的出名还不限此，更在于这里出了个西班牙对外扩张史上的名人皮萨罗，南美印加帝国的征服者。

    特鲁希略镇的主广场东北角，建于16世纪的圣马丁教堂前，就坐落着一座青铜的皮萨罗骑马塑像，是一位名叫查尔斯·拉姆赛的美国雕塑家赠送给该镇的。一个血腥的殖民侵略冒险家，在另一些人的眼里却不啻为大英雄，人们观念的差异有时就这么悬殊！

    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出生于特鲁希略小镇，父亲是个四处游荡征战的小军官，母亲是个贫家女，自幼即未受过双亲关爱与起码的教育，靠替人干农活、放猪为生。他成年后到意大利打过仗，又至塞维利亚，加入了当时热火朝天的“新大陆”探险热，去美洲当兵发财碰运气。皮萨罗先抵海地岛，1509年参加了奥赫达远征队，进入巴拿马一带活动。1513年，皮萨罗参加巴尔沃亚的探险队，“发现”“大南海”（即太平洋）。1524年起，他迫不及待地组织了自己的队伍，乘船从巴拿马启航，开始入侵南方的“秘鲁国”。第一次探航遭遇失败后，皮萨罗返回西班牙，求得国王的恩准与授封，并回故乡特鲁希略招兵买马，带出了他的三个异母兄弟和一个表兄弟。1531年，他又发起对秘鲁的第二次入侵，随即在秘鲁建立殖民据点。这时，统治秘鲁一带的是南美印第安人的印加帝国，印加政权正值争夺王位的内战之际。皮萨罗伺机染指，利用优越的欧洲武器装备和狡诈的策略，捕捉了印加王阿塔瓦尔帕。印加王听说西班牙人喜爱金银财宝，便提出献交金银以赎身。皮萨罗假意应允，要他传令全国四处征集，用黄金白银填满关押的囚室。而皮萨罗金银到手，就背信弃义地绞杀了阿塔瓦尔帕。1533年，皮萨罗攻入印加王都库斯科。此后，他又进一步夺占了基多王国（今厄瓜多尔）和上秘鲁（今玻利维亚）等地，完成了对印加的征服。不过，这位野心家最终的个人命运并不妙，由于分赃不匀，内讧迭起，皮萨罗末了还是被他西班牙同胞的利刃刺杀。

    作为西班牙殖民扩张的急先锋，皮萨罗从早先目不识丁的小猪倌，到后来发家致富，封侯晋爵，在老家也处处显露风光，成了个人物。特鲁希略镇主广场南侧有一幢装潢考究的楼房，人称“征服者宫”（Palacio de la Conquista），据说是皮萨罗之弟费尔南多返国后建造的侯爵宅邸。屋墙拐角上镌刻着一组带有特殊内涵的复杂浮雕，既有皮萨罗家族双熊松树图案的盾形族徽，也有皮萨罗及其情人——印加公主、阿塔瓦尔帕之妹尤潘奎的头像，还有库斯科城墙、皮萨罗海船及一群印第安酋长的形象。不管怎么说，其人其事，毕竟是西班牙的也是美洲的历史之一页。

    特鲁希略古镇的房屋、街巷、城墙格局，保留得相当完好。想来，这一切怕都有着当年皮萨罗一伙在美洲掠回的惊人财富的影子在内。小镇依山而建，逐级升高，处处石构建筑，山顶的特鲁希略城堡极为坚固、壮观。比之卡塞雷斯的宗教地位、教堂建筑，特鲁希略建筑的军事功能则更为凸显。类似卫城的山顶城堡，据说是10世纪由摩尔人所筑。环绕上城的城墙大约长达900米，城墙上的城堞宽厚，可在实战中很好地掩蔽守城将士。城墙上至今还可见到早年所建的圆顶亭状小屋，这应是供穆斯林戍守士兵礼拜用的“拱北”，城墙下的通道则为阿拉伯式的马蹄形圆拱门。13世纪上半叶，该城被基督教军队攻占，遂又得以加固。中世纪西班牙特殊的历史境遇，使得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势力在此长期处于对峙、拉锯状态，反过来促成了军事防御设施建设的发展，不同文化竟在其中又都留下了自己深深的印记。若非实地体察，亲眼目击，我们恐怕是很难想象这一点的。

    接近小山山顶处，忽见有四块巨石矗立着，似乎不像天然生成，而是人为摆立的，无人知晓它的功用和含义。而在我看来，则颇像是史前时代的某种遗迹，可能暗含丧葬或祭祀之意。我们知道，大西洋、地中海沿岸地区有不少远古的巨石文化遗址，在今法、西、英、意诸国境内皆有，如今特鲁希略之所见，是否即此呢？

    山顶的特鲁希略城堡，因地势高峻，便于瞭望，周边景物，无不尽入眼底。这里可以望见镇上的成片民宅，大多为粉墙红瓦，还有教堂的庭院、钟楼，同时下这个季节镇外枯黄散漫的田野相比，镇内则绿树葱茏，花木扶疏，别是一番天地了。据说位于内陆腹地的埃斯特雷马杜拉一带人口稀少，土地贫瘠，是西班牙出名的贫困地区，但即便如此，我们看到，城镇的基础设施，住房、道路和生活节律，都还正常、充实，环境与历史文化遗址的保护，更是井然有序，值得我们效法。（沈坚 文/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