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时空里的“故事新编”

    《中国科幻大片》是一组建立在中国古代神话和历史基础上的故事，但故事发生的世界并非我们所知的古代世界，而是一个被现代宇宙观重新书写的异时空：盘古生活在一个符合宇宙大爆炸理论的世界里，需要去对抗宇宙的塌缩去生成新的世界；孔子登上泰山，希望从一个更高的角度去观察这个让他四处碰壁的世界，却发现这个世界原来是未来人为了研究历史模拟出来的；郑和领导的不再是一支海洋船队而是一支太空舰队，苏轼被流放的地方也不再是南方而是更遥远的月球……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当代科幻作品中对于古代历史题材的处理有了很大的转向和分化：一部分作品如姜云生的《长平血》、苏学军的《上古的星辰》、钱丽芳的《天意》等努力忠实于历史真实，并通过某种科幻元素（如时空旅行）的引入，去重新阐释和解读历史中的因果关系和人物；另一部分如潘海天的《偃师传说》、拉拉的《春日泽》、长铗的《昆仑》、韩松的《红色海洋》等则走向了超现实的历史空间，其创造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科幻架构，混织着东方与西方，科学与神话的各种意向。

    飞氘无疑属于超现实的那一类，并且几乎是这些科幻作家走得最远的一个。他想写一部新的《故事新编》，去想象古人会如何行动，但他做了一个鲁迅没有做过的思想试验：把古人所生活的世界暗中替换成了未来。

    书中的前三篇《苍天在上》《荣光时代》《大道朝天》讲述的是盘古、后羿和夸父的故事。精通天学的大臣夜观星象，在皇帝的朝堂上念诵用典雅文言书写的奏章，说明自己发现了光谱，并推测宇宙是球形的，最终将塌缩为一个点，而具有“鹰熊”血统的巨人盘古则肩负起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去最高山顶支撑天地，对抗宇宙的塌缩。后羿消灭了世间的怪兽，发现自己在和平年代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历尽沧桑，然而此时太阳已经到了恒星演化的最后阶段，膨胀为红巨星并将爆发毁灭地球，他需要对着太阳射箭，利用后坐力将地球变为一艘太空船，脱离太阳系去宇宙流浪。夸父作为最后一个具有“鹰熊”血统的个体，在异族的世界里寻找生存的意义，他选择像阿甘一样，环绕地球奔跑，随着速度的升高，他需要克服空气的摩擦、地球的引力、光速的上限，而星球的女皇为了不让他离开，将星球改造成了光速无法逃逸的黑洞。

    熟悉卡尔维诺的读者也许不会对这种构思感到陌生。卡尔维诺的《宇宙奇趣》书写的就是一组类似的故事。卡尔维诺在接受采访时，提起过写这本书的背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随着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他就常仰望宇宙，思考科技到底会给人带来什么。1959年时，受福特基金会资助，卡尔维诺前往美国进行6个月的旅行。在那里，他认识了在马萨诸塞州教授科学史和哲学的教授桑提拉那，后者正在写一本叫《科学思想的起源》的书，两人对于科学和神话的关系进行了深入交流。几年之后，桑提拉那前往意大利参加一个文化年会，在多个城市发表了《古老的命运和现代的命运》的讲座，卡尔维诺听后深深为之打动，并开始写《宇宙奇趣》。他表示：“我打算说的与今天的科学没有很大的关系，而是要说说在我们心中已经埋葬了的，远古先民们具有神话色彩的想象，也就是——不仅仅为了建设——让受到最新理论滋养的宇宙起源学说以神话的方式自由成长。”

    飞氘的故事似乎也蕴含着同样的动机。中国古代神话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然而，它属于那个时代特定的宇宙观，今天，科学对于宇宙的解读已经完全不同，当读者已经不能接受神话中的宇宙观时，这种原始的叙事已经很难唤起最初的对于宇宙宗教般的敬畏和虔诚。一种解决方式是，忘掉现代科学，回到古人的语境去解读，一般历史题材的文学、影视和游戏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但是，卡尔维诺走了另一条路径：让古人忘掉他们的宇宙观，在一个今日科学理论构建的古代去展开行动，重新书写科学时代的上古神话，这样就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恢复了那些神话形象最初所具有的精神力量。飞氘所为亦是如此。

    在一次电影沙龙活动中，飞氘曾经作为观众问过贾樟柯一个问题：您拍过很多反映中国当代历史变迁的电影，那么，是否将来有可能拍一部时间放置在未来的电影，比如，一部科幻片？尽管“科幻”两字一出，引起了在场许多人的哄笑，似乎它根本不应存在于中国电影的语境中，贾樟柯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其实电影里有很多是关于未来的，我们对于历史、现实的思考，就是为了未来，说明了我们对于未来的期待。在这个意义上，飞氘的这本名为《中国科幻大片》的书似乎是一种回应，正因为历史本身就蕴含着未来，对于擅长表现未来题材的科幻来说，中国久远而丰富的历史资源将是取之不竭的科幻大片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