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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11月13日 星期三

    我是落花生的女儿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11月13日   16 版)

    记忆中的爸爸
        妈妈监督我和哥哥读书,或清算我俩的错误,都是在爸爸下班回来之前。爸爸一进门,马上“结业”,我俩就像放飞的小鸟一样聚到爸爸身旁,快乐无边。爸爸大概不会打听我的“劣迹”,就是知道,我相信他也不会嫌弃我,因为他喜欢孩子,而且见孩子都喜欢。公公说他是“孩子头”,妈妈说他“不分大小”,的确,我们和他一起玩时,一点儿也没觉得他已是四十大几的一位长辈。
        抗战时期,香港是沦陷区与内地的交通要道,常有些亲戚好友路过暂住。小客人也常有,我们就成了伙,跑呀,蹦呀,玩捉贼,玩捉迷藏……爸爸总是自告奋勇当捉人的。我们藏得严严实实,大气都不敢出。爸爸过来,先转上两圈,假意找不到,然后趁我们不备,猛地捉出一个,  “小俘虏”被他举得高高的,大家就一哄而出,围着爸爸拽他的衣服,攀他的胳膊来救“小俘虏”。喊声、叫声、笑声,吵得热闹非凡。他在释放“小俘虏”前,必须尽情亲吻一番。他留着三撇胡须,挺扎的,凡被亲的,都两手捂着腮,以做抵御。有时到朋友家去,门一开,那家的孩子们一看是我爸爸,就会一拥而上,欢呼嬉笑,比圣诞老人来了都高兴。大人们自然有正经事要谈,但爸爸一定会提前抽身出来,和孩子们“疯”上一阵。
      爸爸爱旅游,到农村去也能招来一帮村童,把带来的食品分给他们,和他们交谈说笑,还和他们一块儿做游戏。有一次,爸爸带回家来一个流浪儿,是个男孩儿,比我大一点儿。袁妈给他洗干净,换上哥哥的衣服,爸爸把他送到收养孤儿的学校去了。那所学校爸爸也带我去过,孩子很多,都穿着蓝色制服。他们看见爸爸,也是欢呼着围了上来,可见爸爸是他们的老熟朋友了。爸爸到新界青山的寺庙里度暑假写文章,我们也去住过几天,发现小和尚们也喜欢我爸爸,到时候就来送水,送羊奶,扫地,抹桌子。完事了,爸爸给他们讲故事,说笑话,顶小的小和尚还没有我大。他们带了我和哥哥满寺院玩儿,还教我们唱“南无阿弥呀陀佛”。
        寒假暑假,爸爸在家里的时间多,他教哥哥下棋,跟哥哥讲时事。至于愚顽不通窍的我,他也会发明些玩法来哄逗。他把背心撸上去,光膀子躺在竹席上,告诉我每个痦子、每个疙瘩都是电铃机关,一摁就有反应。我看那两粒奶头倒真像两个门铃,一按,他就发出叮咚的声音,再摁别处,他就发出另一种声音,高高低低,也有好听的,也有怪声的,惹得我咯咯直笑。也许摁了一下,他就会猛地坐起来,捉住我亲嘴,我捂着腮抗拒,他说谁叫我摁了“亲嘴”机关呢。他还张开嘴叫我看,说:“你看我的上腭是平的吧!你舔舔你的上腭。”我听了,舔舔,他说:“不平吧,要想长平就得多亲嘴。”我信以为真,只好挤上眼睛让他的胡子扎。
        有一次我吃橘子,不小心咽下去两个橘核,正在发愣。爸爸问:“你怎么啦?”“我把核咽下去了。”“几个?”“两个。”他像煞有介事地说:“明天你肩膀上就会长出两棵橘子树了。”我想,树要从肩膀上钻出来,得多疼呀,咧着嘴要哭。爸爸说:“不疼,不会疼,以后你还可以伸手就到肩膀上摘橘子吃,多好!”我看他开怀大笑的样子,将信将疑。不过一晚上,我还是不住地摸肩膀。
        冬天,我和哥哥爬到他床上,要他给我们“演戏”,他总是应允的。他把照相机的三脚支架支到床上,蒙上床单当剧场,再在床上放一个小盒子当桌子。我和哥哥盘好腿坐在一边,爸爸也盘腿坐在对面,他说“哐哐”就开戏了。上场的就是他的两个大拇指,虽然这两个“演员”只会点头和摇晃身躯,但“配音”很出色,“文武场”也很热闹。常演的剧目有《武松打虎》《岳母刺字》《乌盆记》等,直演到妈妈催我们睡觉去才散场。几十年后,我第一次看京剧《乌盆记》,就觉得像看过,细一想,恍然大悟,是爸爸的拇指戏演过。
        爸爸还真有艺术的天赋,有一年圣诞节在合一堂开联欢会,爸爸表演小脚女人打高尔夫球,博得全场叫好,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他也会乐器,会吹笙,还会唱闽南戏。爸爸的一位台湾同乡柯政和先生是位音乐人,爸爸和他合作译过许多外国名歌,也写过许多歌词,有时候也自己谱曲。那时我家有百代公司的好些唱片,唱的都是爸爸的作品。我只跟唱片学会了一首《纪律》,歌词是:  “在上学以前,床铺要叠起,在讲堂内里,文具要整齐,所做不苟且,件件合条理,那就叫作有纪律。如果事事都能如此,将来服务才有效率,可爱同学们大家齐努力,一切行为守纪律。”爸爸的歌主要是给学生、孩子们写的。
        夏初,在家里的顶棚上乘凉,也是我们和爸爸的快乐时光。他给我们讲故事,讲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林林总总,随口道来。没准儿还是他现编的。他也教唐诗,我记得他教我认北斗星,就教我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也不给细讲,自己领会去。我想着,一个人黑天半夜带着大刀,想偷人家的马又胆小,不敢过去,总之,怪可怕的,就记住了。其实大相径庭。我不记得爸爸对我们有正正经经地说教训话,大概都是通过这些故事、谈话,潜移默化地把他的思想、观念传递给了我们。等我人到中年,有机会读父亲的作品,发现他阐述的人生哲理,我完全能接受,他笔下的人物和我的思想感情也能融通相契。
        爸爸爱大自然,爱到野外去,有时也带上我,可我惯会耍赖,蹲在地上说走不动了,知道爸爸会来驮我。我骑在他肩上,看得远又不出力,得意之至。爸爸怕我摔下来,还一直抓住我的腿驮到目的地。有时我们也去游泳。爸爸认为香港水域不太卫生,他不下水,只晒晒太阳,妈妈带我们去游。在山上、树林或海滩,爸爸都能给我们讲些知识。比如,他告诉过我,大石头上的白藓长了上千年了,有的树分公母两性,海滩上被浪冲刷剩下的贝壳顶叫醋龟,放在醋里它会冒气泡而“行动”。我和哥哥总是要找拾几个拿回去“实验”。爸爸虽是搞文史的,但对自然科学也挺有兴趣,他的书房里有好些自然科学的书。我常去翻看那些插图,所以我很小就知道胎儿在母体内是头朝下的,有些虫子会长得和树叶一样,等等。
        爸爸和劳苦大众没有一点儿隔阂。他带我们坐电气火车去郊游,上了车,爸爸就不见了。妈妈说,他上火车头和司机聊天去了。等我们下车,爸爸才与我们会合,司机还探出身子来和爸爸挥手告别。端午节看龙船比赛,也是妈妈带着我们,远远看去,爸爸在岸边和船工们在一起。他跟挑担子上山来的卖菜婆、卖蛋婆也能聊得开心。有一回中午,妈妈开车去接他,也捎上子我和哥哥。正在车里等着,妈妈叫我们看,爸爸正搀扶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从石阶上一步步走下来,那老者一定是向爸爸求帮助的。家里也常有人来找爸爸,我们管这些人叫“求帮的”。爸爸妈妈总是尽力满足他们。记得只有一位,爸爸没帮助他。那是个中年男子,穿的西服,来了就对爸爸说英语。爸爸很生气,说中国人和中国人,为什么要说英语,请他走。那人在院子里还冲我们楼上大声又说又喊,还是用的英语。爸爸从窗子里训了他几句,就走开了。我趴在窗户上,看那人没趣地走了。爸爸说,他最恨这种拿外国话抬高自己的人,也就是仗着外国人欺负中国人的人。有位台湾青年要到香港邮局工作,而邮局要求有人担保,其实爸爸过去并不认识他,也爽快地给他作了保。这人就是后来台湾政界的“大佬”谢东闵,20世纪80年代,他还托人带了张照片送给我妈妈,向我们问好。
        爸爸和他学生也很亲近,常有学生到家里来,每年还会在我家举办一两次“游乐会”。头几天全家就忙起来,制作游戏道具,准备奖品,布置会场,还要做些点心之类,学生们来都玩得很开心。每学年,他们要公演文艺节目,也到我家来排练,爸爸还给他们当导演,但总把我“拒之门外”。我听得见,看不到,很生气。我知道,爸爸有时还带他的学生们出游,从不带我,大概是怕我又赖地不走,让学生背。
        爸爸爱说笑话,随时随地能找到笑料,也会拿妈妈和我们俩来调侃,但对婆婆,绝不因她的出身而不尊她为长辈。对袁妈、刘妈也很客气有礼,就是提出批评,也只是说以后不要如何如何了。
        一般说,爸爸总是面带笑容的,但他也会发脾气,挺凶,打过哥哥一次,因为哥哥弄坏了他的宝贝台湾兰花,打完还问哥哥痛不痛。打过我四次。有一次是迈克上楼来玩,我无意中用棒子打了迈克的脑袋,迈克大哭。爸爸闻声过来打了我几下,我觉得挺冤的,就记住了。另三次挨打大概是罪有应得,不记得是为了什么,但有一次打得重,用鸡毛掸子在我胳膊上打出了一道紫棱。妈妈叫刘妈给我找了件长袖衫子穿上,还拉着我去,撸起袖子向爸爸“问罪”。爸爸冲我做了个怪相以表歉意,把我逗笑了。
        爸爸死时,我只有八岁多,又愚昧不开,若是老天能再多给我几年和爸爸相随的时间,我对爸爸的记忆会更多更广,受的教诲也会更深更切。也许是爸爸给我的基因传递,抑或是耳濡目染,后天学来,爸爸的乐观豁达,仅这一点就是最大的宝藏,支持了我的一生,润色了我的生活,受用末尽。

    爸爸和我们共同的朋友
        在香港,我们全家最常去的要数陈寅恪伯伯家了。爸爸和陈伯伯是同道,这是一层;我外祖父在陈公三立家做过教师,教过大陈伯伯衡恪,这又是一层;陈伯伯初到香港时,陈伯母就生了病,妈妈把他家两个大女儿流求和小彭接来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我们四个小孩儿玩得热火朝天。有这么上上下下的三重关系,自然就非同一般了。他家搬过好几次,最后在九龙边一个叫Happy House的小区住得最久。到假日,妈妈开了汽车,我们就去了。爸爸和陈伯伯二人谈起来没完没了,我们也不去缠他。流求带了我们到后山上玩。我们四个跑呀,追呀,还满山探寻。广东人有将先人骨骸从坟中挖出装在坛子里若干年后再人土的风俗,有的坛子破裂,被野狗乱拖,这些入骨也能引起我们兴趣。中午回来,陈伯母听说我们竟玩起死人骨头,让我们洗了好几次手,最后还拿酒精消毒。找流求、小彭玩,是我和哥哥最开心的事。
      第二开心的就是去弗朗士家。弗朗士是英国人,爸爸港大的同事。他家在香港岛另一面的一座小山上,养着一头驴用来驮水,养一群羊,还有奶牛、鸭子、鸡、鹅、兔子、蜜蜂,还有猫和狗,整个是个小畜牧场。后来哥哥和我都学了畜牧专业,就是这时培养的兴趣。弗朗士独身,也很风趣。有一回,他挺神秘地告诉我,他娶了个姑娘。“啊?在哪儿?”“就在我房里。”我就快跑去看,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幅古装美女国画挂在墙上。当我失望地走出来,他们都哈哈大笑。弗朗士还信誓旦旦地说,他绝对Honest,大美人就是他Wife。他要爸爸给他译个中国名字。爸爸说,你的姓译成广东话就是“裤郎屎”(裤裆屎)。我在一旁直拍手,才解了气。爸爸去世时,他正利用暑假开大货车,为宋庆龄领导的“保卫中国同盟”往延安运送从海外募捐来的药品、物资。没想到只过了四个月,他就在香港对日作战时中弹牺牲了。近年,我曾两次去香港给父亲扫墓,也去赤柱军人坟场给他献一枝花。
        常去的还有马鉴(字季明)伯伯家。马伯伯是爸爸在燕京的同事、好友,爸爸到港后特请他来港大教书,共同致力于香港文化教育改革。马家的孩子比我们大不少,玩不起来,但马三姐马彬口才特好,讲起《福尔摩斯》来绘声绘色的。他家房子深,光线暗,越听越紧张,把只小板凳一挪再挪,直挪到马三姐的身边,抱住她的腿。她讲的《蓝丝带》《吸血妇》等,我现在还记得。
        爸爸的朋友陈乐素先生(陈垣公的儿子)是史学家,中药是他家祖业,在乡下有房子,我们也去过。房子里摆满大箩筐,里面都是中药。他家孩子多,我们一起玩,比我小一岁的阿超,会写大大的毛笔字。他七岁时写的一个大“寿”字,裱起来展览过。阿超的大姑姑,我们也跟着称她为大姑姐。爸爸去世之初,大姑姐住我家陪伴妈妈。每天早上,我和大姑姐同路一块儿走,我上学,她上班。她在光明报社工作,说是总经理叫萨空了,我听是“杀空了”,一定很厉害,可不敢迟到。香港沦陷后,大姑姐还常来看我们,教我们如何识别假货,避免受骗,一直关照着我们。
        蔡爱礼医生是港大的校医,台湾人,爸爸的同乡。他的大女儿敬文和我是同学,还有两个弟弟。我们两家常来往。
        有位法国老太太,应该称她“马当姆马蒂”,我们舌头笨,称她“马大马的”。她家也在港大附近,爸爸的朋友路过香港时往往住在她家。爸爸去看朋友时有几回也带我们一起去,她家没小孩儿,但有好些奇奇怪怪好玩儿的东西。她也爱开“游乐会”和“跳舞会”,都是我们最爱参加的。徐悲鸿先生在香港开画展,就住我们家里,他想买些古画,妈妈就开车送爸爸和他去了“马大马的”家。  “马大马的”拿出许多画来给徐先生挑选,当他看到那幅后来被称为“悲鸿生命”的《八十七神仙卷》时,两只手都哆嗦起来。妈妈说,搞艺术的人情绪就是容易激动。
        有位Aunty谭,信天主教,独身,她与母亲及独身的哥哥同住。她家的餐厅像个船舱,还总是吃西餐。她对我们很好,我也喜欢她。
        有位胡校长,是一所女中的校长,她弟弟就是我们家对面的医院的院长胡惠德。胡校长在新界青山有座别墅。我们在那里度过暑假,平时假日也去过。
        《大公报》的名记者杨刚女士是我家常客。她总穿蓝布旗袍,不烫发.不化妆,在当时的香港是很少见的。我们称她杨先生,到客厅去见过就退出来,因为爸爸总要和她谈许久话。妈妈说她是共产党,我想共产党就是不一样,挺好的。我将来也不要摩登,要像共产党那样。
        《新儿童》的主编黄庆云,我们称她黄姐姐。  《新儿童》是半月刊,封面特别好看。爸爸应她的要求,编了《桃金娘》和《萤灯》两篇童话刊在《新儿童》上。可惜,爸爸去世太早,否则还能多给孩子们写些。黄姐姐来,我们欢呼雀跃,她喜欢孩子们,还在我的作文本上找了一篇,题为“小蜜蜂的自述”,大约有五十来字,这是我第一次发表的“大作”。
        梁漱溟先生到香港办报就住在我家,他不吃肉,和我爸爸一样,所以他就在我家搭伙。晚上,爸爸、妈妈若是出门去了,梁先生就坐在小板凳上和婆婆、袁妈、刘妈聊天,讲好些我们闻所未闻的事情,我也挤在刘妈身边好奇地听着。我小时候就感觉到,梁先生和我爸爸完全是同一类型的人。

    妈妈顶起了天
        爸爸下葬后,各界又开过几次追悼会,都是妈妈带了哥哥去的。追悼会开过,丧事就算办完了。治丧的朋友们可还在发愁,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了经济来源可怎么得了!俗话说“救急不救贫”,靠任何外人都不是长久之计。妈妈叫周俟松,是北京师范大学1928年数学系毕业的,表示可以胜任教学工作。但那时暑假将结束,开学在即,各校师资已定。朋友们多方联系,最后定在铜锣湾的培正小学。虽说有点儿“大材小用”,但饥不择食,妈妈也就应聘了。总算“开”了“源”,但一个小学教师的工资和爸爸的收入相比,直如天上地下,必须还得“节流”。按说“节流”是我家的内部事,但朋友们还是热心关怀、积极建议:一是搬家换小房子,二是减辞用人,三是转学换校。
        转学换校只是我的事,哥哥已人英皇书院,是公立的,学费有限,而教会的英制圣司提反学费要高出许多。说是让我转去真光女中附小,我二话没说,就去考了。这“真光”我熟悉,姐姐念过,马小姐姐正在读着。从罗便臣道尾走到罗便臣道中,路我也认得。到了真光学校,老师已在等我,拿了题给我做。虽说只考我一个人,类乎走走形式,但我也把题都做了。中午,又一个人往回走,心想以后我就得天天走这条路,虽然比圣司提反远不少,但我也不怕。半路上,有座红砖的小楼房,哥哥说那里面有鬼,这我也没怕。我现在是个没有爸爸的小孩儿了,不能娇气,于是很有自信地回到家中。
        我七姨是天主教圣方济各会的修女,在青岛圣功女中教书,听到我爸爸的噩耗,和一位尹修女一起来香港看我们。袁妈、刘妈流着眼泪跟妈妈说,她们可以跟七姨回北京去,不给妈妈增加负担。妈妈不忍,融融洽洽相处十来年了,再说,小孩子没有了爸爸,再没了自幼相依的保姆,感情上更受伤害。妈妈提出了个办法,征求她俩的意见,立时使她俩破涕为笑,表示一定尽心尽力,帮助妈妈共渡难关。妈妈的办法是腾出两个大房间,办一个带伙食的公寓。七姨走后,妈妈搬到了爸爸的书房,那看得见海的两个大间布置成了卧室。这样一来,袁妈给人家做饭,刘妈打扫房间,给人家洗衣服,工资也挣出来了,房子也不用换了。记得住西边大间的两位大学生,他们有时也和大家谈笑。特别是哥哥喜欢向他们问这问那,他们也喜欢和哥哥说话,还说得怪热闹。住原客厅的,先是一对新婚夫妇来度蜜月的,后是贝特兰先生,一位新西兰记者,还参加过“保卫中国同盟”的工作。来后不久生了伤寒病,从医院回来休养。婆婆找了爸爸的一件小古董——铜制镂花柄的小铃铛放在他的床头,有事好叫刘妈。袁妈给他做西餐夹三明治,切下来的面包皮我都捡着吃了,好像这样就可以分担一点儿家庭负担似的。
        考了真光学校不久,妈妈就收到圣司提反老校长Miss从ens的信,说是为了感谢爸爸对香港的贡献,免去我的学费,直到我毕业,还让我在学校吃午饭。妈妈说,这就不用转学了,到真光去还得回来吃饭,留在圣司提反更好。英皇书院也来信,说免了哥哥的学费。还有位不相识的英国老太太,写信来要负担哥哥的零用钱。社会的关心给了妈妈挺大的安慰。
        开学后,我和哥哥上学,妈妈上班,袁妈、刘妈忙房客、忙家务,婆婆管顶棚上的花和小狗、小猫,日子也过得平平稳稳。朋友们叹为观止,说:  “哎呀,许太太真了不起!”
        不过,变化还是有的:汽车卖掉了,钢琴没卖,移到了饭厅,大学生房客有时候敲几下。我的钢琴课彻底免了。我和哥哥的中文补课也免了,因为妈妈回来得迟,可能她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和我们淘神了。但我们下课后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前写作业,让妈妈回来时看见心情好些。妈妈的心情就是家里气氛的晴雨表,有时候她回来挺高兴,说说学校里小孩子们的事,笑得挺开心,大家也都很开心;有时候就不然,特别是有些什么事触动她想起爸爸的时候,她就会大哭一场。给爸爸的坟墓做碑的石匠每次来都会惹她伤心,我都怕那石匠来。
        爸爸的猝死给了我挺大的精神压力,我老担心妈妈什么时候也忽然死了。有一天,她感冒发烧在家里躺着,我下课回家时,在坡上摘了一把紫色的野花,到家后轻轻把妈妈的房门开一小缝,看看她还活着才推门进去,把花放在她的床头。别人有没有精神压力我没问过,七姨来时,和尹修女两人轮番地给婆婆、袁妈、刘妈三人布道,劝得她们三人都去受了洗。现在,她们没事儿就念经、祷告,说这样爸爸就能早离炼狱升人天堂,天主还会保佑我们大小平安。
        就这样,我们虽有压力但也平稳地过了四个月。四个月后,香港沦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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