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初,一部名为《爱俪园梦影录》的作品由三联书店出版。当时正值新时期出版业欣欣向荣,这部作者姓名颇为陌生,内容又属忆旧谈往的著作印出四万多册。这个数字在今天看来很叫人庆幸,但该书能与世人见面,经历曲折,说来比那个印数更值得欣幸。
“爱俪园”是20世纪上海一座极为著名的“迷宫”。这座“迷宫”在百姓口中名随主人———哈同花园。哈同是英国籍犹太人,上世纪初来到中国从事多种生意,“爱俪园”就是他在上海所建的私人花园。由于“爱俪园”宏大幽深,加之当时人们对商人、尤其外国商人的陌生,围绕着它便有着种种传说。
《爱俪园梦影录》虽然是谈论这座私人花园的著述,却不是道听途说文字。它的作者本身有相当的学问根底,能画善写,最重要的是他长期居留在“爱俪园”中,因之能以自身所见、所闻、所感,加之以识见和实事求是的态度写出一个真实可信的“爱俪园”来。
这部作品的产生由来与作家、编辑柯灵有重要关系。在1943年夏天,柯灵接编了《万象》杂志。这本杂志原先是通俗读物,可是柯灵在清理废稿时却发现一篇署名“李恩绩”的有关阐述殷墟文字的学术论文。该论文有相当的研究深度,但将这篇属冷僻内容的学术论文寄给一家通俗杂志,可见作者性格有些迂阔。在前任主编手里,它自然只能作废稿处理。
柯灵感到此文虽不适合《万象》,但作者却是个可以约稿的对象。他又看到稿末通讯处署着“静安寺路爱俪园”,便更加心动。于是,柯灵便将手上的这篇论文退给作者,并写信说明情况,同时希望李恩绩能够就地取材,写点有关“爱俪园”的文章。
由于柯灵的恳切,作者同意了这一建议。不久,《万象》杂志就开始连载起由李恩绩撰述的长篇掌故《爱俪园———海上的迷宫》来。这部连载写了许多人们感兴趣的题目,如“这究竟是怎样的所在?”“哈同———一个幸运的冒险家”等。其中对这位犹太冒险家的刻画颇为具体。例如,哈同在经营地产的初年,经常自己带一个雇用的中国孩子到处收房租。从态度看,还非常和蔼,可谁要想短他一个子儿,那可不行。据说,他每次收了地租,总要拍拍人家的肩胛:“发财、发财”。这两个字,是哈同唯一常用恭维中国人的中国话。此外,哈同的金钱对等意识很强。
这么大的园子,管理起来自然不易。何况主人家附庸风雅,要办学,要出版经典古籍……这些没有通人不行,请来通人无力办事亦不成。于是,种种莫名人物、异事层出不穷。作者举出一个例子:因为女主人举奉佛事,便有编写大藏经目录索引工作。编大藏经目录索引者,是他人举荐而来的一个绍兴师爷。此人常与他人吹嘘,自己曾办过案子若干,如何如何……可读过书的人却知道,他说办的案子,大都是一本《洗冤录》书中的记载。这样吹牛,能力可想而知。人们看见,此人“三年来的成绩,仅仅写了铜辅币大小的字八十余行。”
文章还写到王国维先生。王国维曾在此办的仓圣明智大学教过短时期的课,不过也许内容深邃,这里学生不够格,所以并不欢迎他。但是,这个园子中的主人和同事,却“每个人对他都极尊敬的”。王国维是学者,所以他的“物质生活,是很随随便便,决没有一点遗老或者名流的气味。看上去有点象旧时商店里的小伙计。”这应该很符合这位学问极大,极高,总沉浸在学术中的学者形象。文章中的一些记述,对我们了解王国维性格很有帮助。譬如说:他对人不很会将应酬话,更不会客气。举例说:“假使有人请他看一件古铜器,他看了假使说是‘靠不住的’,那个人无论找出一些这样真实证据的话来,例如色泽的如何古雅,青绿的如何莹澈,文字的如何精致,什么书上有类似的著录。将这些话提供给他参考,再请他仔细看一下。他看了以后,依然是‘靠不住的’四个字答复,也不附和人,也不和人驳难。”将一个真正学者在学术上的直率和现实生活中的情态描画得入木三分。
这部颇有味道的掌故文字在连载了近一年时,作者突然不乐意写下去了。为了解情况,柯灵专程拜访了作者。李恩绩当时正在作画。因为手头上有许多画件,又加之“文章不值钱”,所以作者没时间,也不愿再写下去了。柯灵这次没有说动作者,却观光了爱俪园。后来他在一篇文章中谈及他眼中的“爱俪园”:
“那时哈同下世已越十年,他的遗孀罗迦陵也已在珍珠港事变前夕死去,爱俪园冷落荒凉,已不是当年的繁华景象。什么‘巢云’、‘听涛’、‘一带春’、‘梦夏湖’一类风雅的名胜,都成陈迹;题为‘天演界’、‘欧风东渐’、‘大好河山’这样反映清末时尚的景物,也已渺不可寻。”
虽然参观了爱俪园,但由于没有约到李恩绩的稿子,柯灵非常遗憾。事情并没有结束,过了六、七年,也就是上世纪50年代初,柯灵忽然接到李恩绩从绍兴安昌镇寄来的一卷手稿。该手稿分订成两册,题名为《爱俪园梦影录》。这部手稿与先前《爱俪园———海上的迷宫》既有联系又有区别。“海上的迷宫”基本是客观叙述,而这部《梦影录》却通过个人角度,以回忆录形式来写。其中前尘旧事,历历如在目前,社会风貌,人情世态,也清晰可见。按理,这是一部十分有价值的作品。但当时新中国初建,这种作品似乎有些不合时宜。所以,它便存在了柯灵手中。
三十余年后,保存着这部手稿的柯灵深恐稿子在自己手中再耽误,于是一面为稿子寻找出路,一面寻找作者。经过努力,香港《文汇报》金尧如、曾敏之决定在“百花”周刊上连载该稿,三联书店也决定出版;而作者,柯灵经过一年多时间才打听到他的下落。
原来,李恩绩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是爱俪园的一位画家。他的画虽在社会上流传,署的却是爱俪园总管姬觉弥的名。抗日战争后,李恩绩回到家乡绍兴,生活窘迫,但他仍干一些相当专业的学术工作。例
如他整理校勘了历年积存的甲骨文拓片和摹本四百余张,装订成册,寄给郭沫若;又写成了这部《爱俪园梦影录》寄给柯灵。
李恩绩是那个时代非常有个性的文化人。1955年后,他又重新回到上海,寓居南市贫民区,与几位无名画家组成书画合作社,在贫病交迫中卖画糊口。但就在一个城市中,他也没有与当时有相当名气的柯灵互通音讯,甚至没有问一问自己稿件的下落。柯灵把这看作李恩绩对长期托付手稿的信赖。所以,为这部著作联系出路,成了柯灵几十年后十分急切的工作。
这部作品后来得以在香港《文汇报》连载,得以在三联书店出版,都有赖于柯灵的努力。由此中我们既可看到李恩绩这样一位能绘善写的文化人在当时的境遇和疏荡性格,更可看出柯灵为人处事的品格。在为这部作品写的序言中,柯灵说:“《梦影录》所表现的才华学养,是无可怀疑的……而有真才实学的却没世而名不彰,这真是艺术世界最大的悲剧。”“爱俪园是帝国主义强加给中国的一场噩梦,现在永远过去了。李恩绩的遭遇是旧社会加给知识分子的一场噩梦,解放后理应梦觉而继续魔魇,这是不能不使人深感遗憾的。只要草芥人才,特别是暴殄天才的现象继续存在,就证明我们的社会离健全与完美还很遥远,有心人应该对此付与充分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