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要想登上伟大的神坛,必须学会尊重历史。历史在哪里?历史其实无处不在。在你我生活的城市里,每一幢由逝去时代留下的老建筑都是一页触手可及的活的史书,接通历史与现在。
沙面:样板之路 一波三折基涌盈盈一水,分隔两个世界:六二三路高桥飞架、车流滚滚;沙面岛优雅沉静,古树森森。岛上遍布新巴洛克式、仿哥特式、券廊式、新古典式建筑,很少见到饭店、商店的招牌,没有现代的喧嚣打扰19世纪的静谧。偶尔可见新人拍婚纱照,老人拄杖散步,花园深处传来练琴者的管弦声。
有人说,不来沙面,等于没来过广州。作为保存最完好、整饰最尊重历史原貌的街区之一,沙面是广州人的骄傲。沙面并非始终悠然自得,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今,它经历了超载使用、不合理开发、过度整饰,近年逐步走向修旧如旧的轨道。沙面作为典型案例,其保护之路值得不断回顾和探寻。
原英国领事馆消失
1946年国民政府颁布“收回沙面前英、法租界为本市辖区令”。1949年广州解放后,沙面遗留建筑部分给单位使用,大部分安排居民入住。1951年,300亩的沙面岛定居5000多人,是租界时期的三倍。
沙面建筑大多是为银行或洋行设计,房间空阔,格局并不适合住宅。为了住进更多的人,居民在楼内打隔断,搭阁楼,楼外和楼顶加建房屋。壁炉被认为不符合岭南生活需要,拆除改为壁柜,铸铁壁炉架一律卖废铁。更有许多人拆墙、拆门、拆窗、将外廊封闭为房屋等等。
由于长期超负荷使用,沙面部分建筑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已成危房。楼内破旧不堪,甚至有的家庭11口人挤在20平米,沙面居民被戏称为“七十二家房客”。
八十年代,原英国领事馆主楼由于不堪承受建在其两侧的两幢六层宿舍楼挤压,地基下沉,墙体裂缝,本可以修补加固,结果一拆了之。六层宿舍楼所在地原本是园林式附属建筑,早已拆除,原英国领事馆就这样从沙面消失了。
开发是把双刃剑
改革开放后,沙面及周边环境受到大规模开发,振兴区域经济的同时也带来破坏,主持沙面修复工程的汤国华教授总结为“开发性破坏”。
原中法实业银行租给一家香港公司使用,该公司用现代木地板更换原破损木地板,用风焊把地下金库的铁栅和铁门割下来处理掉;原法国东方汇理银行也租给香港公司,该公司为了开辟大空间,将一层原有全部隔墙打掉,二三层所有外廊木门和木隔断拆除。
白天鹅宾馆是争议最大的一项工程。1979年,霍英东出资在沙面岛西南岸填江建造白天鹅宾馆,中国大陆有了第一家自行设计、自行建设、自行管理的高级中外合作酒店。酒店建成后,坚持对平民开放,刚开业的时候,大堂光鞋子就捡了几筐,洗手间每天用纸两百卷。霍英东认为,沙面曾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耻辱标语,“修一个宾馆不让老百姓进,和当年的洋人买办有什么两样?”
霍英东选址在租界沙面,是出于“长民族志气”的好意,白天鹅宾馆至今是广州的地标和美谈,并带动整个沙面的旅游人气。但高达28层的庞大建筑,不可避免地破坏沙面整体景观和白鹅潭风光。为建通往宾馆的专用车道,拆除了沙面南堤“绿瓦亭”,新建的车道遮挡了沙面岛南堤岸主要景观。车道和楼体夏天阻挡白鹅潭江风,冬天兜住寒冷的北风,改变了沙面岛冬暖夏凉的小气候。八十年代,沙基涌上建高架桥,使沙面北岸也遭遇南岸一样的问题:桥体阻挡气流,桥墩截断通舟水路,车辆尾气污染岛上空气。
与沙面隔水相望的六二三路,是“六二三惨案”的见证,那里原来有大片岭南骑楼,与租界建筑交相辉映。1999年初,广州内环路施工,为拓宽马路,六二三路沿线建筑在一星期内迅速拆完,号称广州史上最快拆迁,连基本的测绘图都来不及完成。广东著名古建筑专家邓其生教授说,沙面现在虽然修复得不错,但六二三路已不可能恢复,如果没有拆,与沙面连成一片,是非常独特的历史风貌。
浓妆闷坏红砖墙
1996年,沙面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0年底,《广州沙面建筑群保护规划》出台。此次规划确定沙面建筑群的保护范围为整个沙面岛,其中包括同一时期内所形成的街巷布局、河涌、树木等。这是全国第一例对文物保护建筑群进行单项规划。沙面的保护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因为保护方法不科学,画蛇添足,反而造成了“保护性破坏”。
沙面东桥的“红楼”建于1907年,建筑外立面采用清水红砖墙,因其鲜明的颜色,突出的地理位置,红楼历来被视为沙面岛地标。红楼原为粤海关俱乐部,只有中、高级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居住。1949年后,用作海关员工的宿舍,楼内聚集近百户居民。近年为了保护红楼,用红漆把外立面都涂了一遍,后来发现红漆表面开始起泡,挑破后看到内部砖面已经变成粉末。清水红砖本来能够呼吸,自然调节室内外湿度,涂上红漆后水气被堵住,使砖面腐蚀霉烂。
九十年代中期,为迎接英国女皇访问,管理部门决定为沙面换新颜。花几十万元刷漆,用上红蓝绿黄多种颜色。20世纪末,顺应广州全城的“穿衣戴帽”风潮,沙面也和全市沿街立面建筑一样,涂ICI外墙漆,屋顶加盖青岛、上海洋房式样的轻质陡坡帽子。20世纪初流行的水泥珍珠砂仿花岗岩墙体、真花岗石墙和花岗石柱全部涂上油漆,不仅改变历史建筑原貌,连建筑外立面也造成损毁。
整个沙面建筑群中,法国东方汇理银行广州分行旧址属保存得最完好、年代最久远的建筑之一,享有“沙面第一楼”美誉,2001年6月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的A类保护建筑。2007年1月,沙面街道办事处与承租人签订了为期19年的租赁合同,打算将“沙面第一楼”改建为高级酒店。4月,承租人在未取得任何文物修复手续的情况下进场施工。拆卸了2层至4层的室内外木装修、绝大部分地板和马赛克地面,增加了新隔断墙,改变了建筑的平面布局。消息传出,震惊广东省内外。
卸妆复容 返璞归真
从2005年至2007年,沙面16栋属于文物保护建筑的广州市直管公房,迁出了全部住户共413户。2009年,启动“全岛迎亚运综合整治”。整饰方案“六位一体”,包括建筑立面和天面、道路、绿化、光亮和防洪花堤,汤国华担任整治工程总负责人。
这是沙面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整治工程,去除墙漆是最难攻克的一关,汤国华称之为“卸妆”。根据文物法的规定,清洗建筑文物外立面不能用高压水枪,喷高压沙粒,更不能采用酸、碱化学物。施工团队尝试了各种办法,曾借鉴民间方法压榨香蕉树的树心,用汁液清洗,没有成功。最终借鉴了石室清洗外墙的方法:用钢丝球电动擦,一点点浇水擦拭。擦拭一平方米,工人要花一天时间。
建于1905年的太古洋行,现为美晨集团办公大楼的沙面南街48号,清洗外墙后,奠基石显露出来,建筑落成的时间、设计师等相关英文信息清晰可见。北街61号的四层建筑,墙体原本是红砖,但后期被覆盖上约5厘米厚的泥浆,现在将其凿开才露出真容。通过观察墙体的横截面,这些红砖墙起码经历过四次修整。
沙面大街54号“胜利宾馆”是汇丰银行旧址。1949年后,一楼石墙被多层油漆和涂料覆盖,二楼仿石廊道被封成了窗户。施工人员将这座建筑恢复原始面貌,一楼石墙和二楼廊道的花瓶状仿石栏杆都重见天日。
伤势最重的“沙面第一楼”,冲洗了外墙,重装了被拆掉的窗户,还拆除了楼顶加建的洗手间、冲凉房。曾经被漆红油漆的“红楼”修复后,变成集餐饮、住宿、宴会于一体的沙面公馆,进行“有范围的开发”。入馆人员不能穿高跟鞋,防止磨花木地板。公馆内有39个壁炉,200多扇门窗,都按照规定定期打扫。
复原主要参照老照片,世代居住沙面的老住户也根据回忆提供了大量线索。“卸妆”令沙面建筑终于露出真容,作为广州旅游的热门街区,整饰后的沙面更加被餐饮等各种服务行业看好。文保界也有观点认为,适当引进商业开发,可以为沙面创收,沙面古建维护经费高昂,仅靠政府单方面投入,很难维持。汤国华持坚决反对意见,他说:“沙面文物建筑就像是老人家,老人已经病了,不治,还要让它去赚钱,这不是加速他的死亡吗?”沙面是在保护中利用,还是在利用中保护,至今是争议话题。
羊城对岸河南地,是我童年所钓游。杨子宅边闻劫掠,梵王宫里见戈矛。
千家密密排珠海,一水盈盈护广州。二百年来称乐土,却因离乱话从头。
金陵台被强拆的消息于深夜传来,五羊小学老师杨华辉直到天亮也睡不着。他创立了“古粤秀色”工作室,带领学生关注广州传统建筑保护已有十年。2012年5月,杨华辉发现妙高台、金陵台突遭清拆,立即向《南方都市报》报料。他的朋友Vickymama也多次到诗书路“偷拍”,关注工程进展。在各方努力下,拆迁暂缓,不料一年后,依旧雾失楼台。
网友“微光速”拍下金陵台、妙高台的废墟,照片被报刊网站广泛刊登。“微光速”是一名舞台美术设计师,早年因为工作需要,经常考察古建筑,为画布景提供素材和灵感。在走街串巷过程中,“微光速”发现许多像舞台一样美丽的老街区被拆毁,他开始抢救性地拍照,在网上曝光。
Vickymama是全职母亲和自由撰稿人。2011年,建于1914年的署前楼被拆除,Vickymama那时还在署前楼对面上班,她感到自己必须做点事。“连每天经过的建筑,我都没有早一些关注到,直到拆了才感到可惜”。
50后的“微光速”,60后的Vickymama,80后的杨华辉,还有90后的“小街大巷广州仔”,因为保卫老广州的共同目标,在网络上相识。这样的民间志愿者,遍布羊城各个角落。几乎每片老街区,都有文保小组的成员,以照相机和网络为武器,与钩机铲车赛跑。
在孩子心里埋下爱广州的种子
“小时候从海印桥望过去,西边灯火通明,繁华无限,东边乌灯黑火,偶然几点渔火闪烁,一片沉寂。如今城市扩张,中心东移??昔日、今日,这一片土地都是我们深爱的广州!”杨华辉在“古粤秀色”微博上时常发出这样的感慨,许多粉丝以为,维护微博的是位热爱传统文化的退休老教师。
杨华辉1980年出生在老城区西关多宝路,正赶上广州翻天覆地的大时代,四五岁时,亲见西关大屋大规模拆迁。他清楚地记得,有一天和外公散步,面对满街残门败瓦,外公突然低声骂了一句:“岔家铲”——广东话“灭门”之意。外公出身书香门第,一生儒雅,那是杨华辉唯一一次听到外公讲粗口。
杨家祖上世居西关,爷爷的爷爷杨樾在珠江北岸创办了海珠大戏院。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海珠戏院几乎垄断全广州粤剧舞台,能到那儿看一场戏,是非常时尚高端的事。梅兰芳曾在海珠大戏院首演《西施》。戏院老房子仍然屹立江边,只是早已易主,成为综艺舞台。
杨华辉五岁的时候,父亲调到东山工作,全家搬到了新河浦。西关和东山,建筑风情截然不同。西关多富商,大屋最具岭南特色;东山多洋房,聚居军政要人、海外华侨。漫步新河浦,如同来到欧美别墅区。
从培正小学到第七中学(即培道中学),杨华辉读的学校,都是一百二十多年历史的东山名校。到五羊小学工作之后,杨华辉住在大沙头,每天骑自行车上班,新河浦是他的必经之路。东山洋房的清水红砖墙,历经一个世纪风雨外观难免破烂。2003年左右,杨华辉看到有些业主给外墙贴瓷砖,破坏了建筑的原貌。一些机构和单位使用的老房子,则干脆拆掉,建起新宿舍。他感到很可惜,每天上下班路上都拍照片。
据不完全统计,建国前海外华侨、港澳同胞在东山购置的房产有1139座,目前保存下来的只有600多座。杨华辉希望为从小生活的街区尽一份责任。他带着学生考察“平正纪念楼”,问了周边很多人,没有人说清这座楼的来历。于是他引导这群四五年级的小学生,自己动手查资料,采访老住户,发现建楼的人是一位姓余的美国华侨,名平正,他把自己在海外打工辛苦赚来的钱都买了枪炮捐给祖国。余平正建这座楼,是为让后代铭记先人对国家的情怀。
“每一座侨居背后几乎都有一个感人的故事,都是华侨的爱国心。”杨华辉说。1949年之后,东山华侨洋房大多数交公或被没收了,八十年代以来陆续归还产权。现在,洋房的老主人多已去世,后代定居海外,但只要家里老宅还在,他们仍然会经常回广州。“建筑一拆,情就散了,拆房子拆的是人情。”
2004年,杨华辉指导学生们制作网站:东山侨居故园情,继而创办“古粤秀色”网站。他们走遍新河浦、东山口、梅花村农林路的洋房,采访建筑背后的故事,手绘建筑的细节,调查破坏的现状。行动感染了很多老师和孩子,参与者逐渐由五羊小学扩展到整个越秀区。
杨华辉自认为不是一个给政府挑毛病的愤青,而是在做传承的工作。“教育学中有一个理念:知情意识。杨华辉一直在以这种理念行动。他把政府对文物古迹的介绍,用孩子会理解的语言重新书写,让学生知道一座历史建筑的来龙去脉,发现建筑的美感,激发他们的情感。很多学生不是广州本地人,是跟着父母来广的移民。杨华辉期望他们即使以后离开广州,也能把这里当第二故乡,爱这座城市。他不期望仅靠一次次抗议、一次次网上签名活动,阻止某一座房子被拆,而是更想在学生心里种一颗种子。“以后他们长大,走上工作岗位,成为规划部门的干部,成为开发商,他们就会有这种意识:老房子是值得爱的。”
在广州提到“河南”,即指珠江以南,现在的海珠区一带。河南不似珠江北岸的老城区越秀、荔湾那般有名,但居民有自己的骄傲。著名的十三行行商花园曾遍布此地,岭南画派、广彩、粤绣的代表人物也多从河南走出。大概因为海珠的开发比珠江北岸要晚,河南得以保存大量的青砖墙、麻石路、岭南大屋,及广州最传统的市井街坊。有人说,西关风情在西关已经没有了,要来河南才能重温。
出于对乡土的自豪和责任感,海珠区的一批网友发起了“河南地小组”,成员涵盖各个年龄段。陈晓平生于六十年代,是中山大学附近一家学术书店的老板。常年与学者打交道,他对传统文化愈发亲近。“实在看不下去这样拆了”,陈晓平说。“老一辈广州人讲求‘沉默是金’,我们这一辈要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叶嘉良33岁,毕业于汉语言文学系,现为行政职员。他生长于龙导尾,海珠老城区的核心,其中龙涎里二号是邓世昌的祖屋,邓世昌殉国时,光绪曾下旨大修。叶嘉良说,我们这一代人,出国的机会多,看到欧洲和日本,包括香港、澳门,经济非常发达,老城区还保存得那么完整。“我们广州有2000多年的历史,为什么能够留下来的东西这么少,再拆下去,就和新兴的城市没有任何分别了。”
“电车”,生于1987年,因酷爱乘坐公交车,给自己取了这个网名。他出生在龙导尾的还珠桥附近,外公做烧腊,外婆卖鱼,是典型的河南平民家庭。“电车”毕业于英语系,他认为每一种语言都是一个精彩的世界,何况自己的母语。亚运会召开前夕,市政协建议增加广州市营电视频道的普通话节目,引发粤语存废之争。2010年7月25日,广州市民发起了一场支持粤语的运动,“电车”也参与其中。从保卫本土语言起步,“电车”走上保卫老广州的旅程。
“河南地”分为四个小组:文史组负责文献研究;访谈组负责口述访谈;互动组与大众和媒体联络,为老街坊和游客作“导赏”。叶嘉良特别强调,“不是导游,是导赏。让人们真正了解广州的传统,看到广州老街的美”。营造组由建筑专业人士构成,他们对历史建筑提出初步的保护处理意见。目前营造组正在研究如何在老房子里加建洗手间。“老街坊不走,街区的保存才有意义”。
广州人喜欢将有河涌的地方以“龙”命名,龙导尾一带有龙导通津、龙船岗、龙隐里、龙湾里??由地名可知当年这里河网密布。今天在龙导尾几乎看不到河流。清末秀才何惠群为龙导尾写过一首粤曲小调《叹五更》,曾是街巷中一首十分流行的爱情歌曲:“三更才过月生西,记得与君买舟同过漱珠桥。君抱琵琶侬唱小调,或郎度曲,我吹箫??近日我郎心变了,万种愁怀恨未消??离情别恨难入梦,海幢声接海珠钟。”
岂止“郎心变了”。《叹五更》里提到的漱珠桥下,曾经流淌“漱珠涌”,水流清澈湍急,如同涤荡着珍珠。百余年前,涌西是潘家花园,涌东是伍家花园,两家乃广州十三行之龙头,可谓首富中的首富。西方人来到广州,看到潘伍两家的宅邸,写信回国惊呼比本国的皇宫还要壮丽。如今,漱珠涌已成地下水沟。花园亭台在1949年之后基本拆光,房屋分配给各种机构、工厂及居民。旧时王谢,只剩大杂院可供凭吊。
潘家原籍福建龙溪,给自家花园所在地命名为“龙溪首约”,“龙溪二约”等。穿梭其中,阡陌小巷,凉风习习,全然体会不到马路上三十四五摄氏度的高温。陈晓平说,岭南建筑讲究遮阳通风,老街区如果保存完好,都是很凉爽的,“一旦插进几座高楼,氛围就变了”。
龙溪巷中遍植鸡蛋花,麻石路上落英纷纷,雪白夹着鹅黄。鸡蛋花是广州人童年的芳香记忆,母亲会把鸡蛋花放进冰块盒里,冻成一块块花冰,给孩子饮用解暑。身高至少180厘米的“电车”,不时弯腰拾起鸡蛋花,把它们放在石凳上、门槛上,仿佛不忍看它们受到践踏。路过一排排中西合璧的青砖屋,趟栊门鳞次栉比,门上花纹争妍。趟栊门为岭南大屋独有,总共三道:第一道是屏风,只有大门一半高,讲究的人家雕上精美图案,挡住路人视线;第二道为十几根圆木组成的栏杆门,平时锁上,既通风又防盗;第三道是密闭式大门,夜晚关闭。趟栊门中不时传出录音机放的粤剧唱段。沉默寡言的“电车”突然说:“要是给我这样一座房子,种满鸡蛋花,国家主席我也不做。”
伍家花园尚余一条老巷:伍家祠道。这条祠道只见一堵水泥墙,墙后是高楼,看不出任何稀奇。陈晓平和叶嘉良抚着水泥墙说,这个本来是伍家的红砂岩围墙,有二百年历史,2012年,附近施工单位为了“整饰”老街,用水泥把红砂岩糊住了。
给老墙糊水泥、贴瓷砖,是“电车”最反对的,“老青砖本来是会呼吸的。”真实的老屋青砖,看上去粗糙,摸上去温润滑腻,像岁月沉淀出的老墨,砖与砖之间严丝合缝,浑然天成。亚运期间,为了让老城区焕然一新,龙导尾一带的老房子大多贴上了一层模仿青砖纹路的瓷砖。古典的样式,崭新的光泽,说不出的错位感。广州市民把这些瓷砖称为“亚运砖”。“微光速”拍着一座“亚运砖”墙面说:“瞧,砖与砖之间的缝隙是假的,是用白色颜料画上去的!跟我画布景的手法一样!”
伍家祠道旁有幢二层青砖小楼,当地人惯称为“小姐楼”,是伍家女眷住过的地方。听见人语声,楼中走出一位老阿婆。她已在这里居住50年,河南地小组翻译她的话说:“好好的红砂墙,就这样弄没了。”阿婆热心地请我们入院参观。小姐楼风流不在,门窗伊呀。院墙角有伍家老井,井口齐地,六角边,井水丰沛,居民仍在使用。“电车”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鸡蛋花,小心地摆在了井口青苔上。
在龙导尾兴隆中的黄任恒故居,河南地小组驻足良久。故居并未挂牌保护,小组成员已多次入户考察访问。黄任恒世居龙导尾,是清末民初一位乡土历史文献学者,对广州河南历史研究做出奠基贡献。“当年黄任恒是一个人,一支笔,我们虽然能力学识不比黄任恒,但我们有一个团队,有照相机,有电脑,一定能把黄任恒做的事继续下去。”叶嘉良说。“中国建筑有它的生活周期,有的老房子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该离开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多保存资料,让我们的后代,即使见不到那些老房子,还有充分的照片和文献可以查询。”
河南地小组把他们的工作称为“赛跑”:和老街坊所剩无多的时光赛跑,和开发商的猛烈进军赛跑。
为广州留下“清明上河图”
杨华辉,“微光速”,vickymama,广州仔,河南地组员??每个人谈到自己走上保卫广州之路的起因,都绕不开一位老人:李瑞然。李瑞然1922年生于广东电白,1946年考入广东省立艺专,从此在广州定居。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曾参与大型雕塑《收租院》的创作。退休后,李瑞然本可以与港商合作,设计艺术品赚取高薪,但他拿起照相机,开始记录广州的变迁,一直拍摄到2012年生命的终点。
李瑞然的儿子李易说,父亲生前每天都买几份报纸看,看到哪里的地方要改造或拆迁,就将新闻剪下来,第二天手里拿着广州地图和报纸出发。“有些地方,要转三四次车才找寻到,有些地方无公共汽车去的,就要步行一个钟头左右才到,一直将当天所带的胶卷用完为止,才回家煮饭。”
一个月1700元的退休金,至少1000元用在拍照。二十多年间拍摄五万多张照片,李瑞然被老建筑爱好者奉为“扫街元祖”。今年3月,广州举办了李瑞然纪念影展,不仅展出了他的160多张代表作,还展出他使用过的各种照相机,三大本拆迁公告剪报,写满拍摄行程的记事本。
为了筹集拍照经费,李瑞然不惜卖掉珍藏十二年的十二生肖邮票,其中包括珍贵的金猴票。2008年,有人想高价收购李瑞然的照片,广州市档案馆也同时提出想收藏他的作品。李瑞然选择全部无偿捐赠给广州市档案馆。五万多张照片用两辆卡车才运走。
李瑞然认为保留历史的每一个光景,是广州人的义务和职责。“等到几年、几十年或几百年后,再一回顾广州,当年的人们是这样生活的,多么像宋代的大画家张择端经典名作《清明上河图》,到千年后,人们见到了当时的风土人情,其历史意义是难以估计的。”
广州有一批年轻的画家,正在不断绘制属于老广州的“清明上河图”。他们的笔触清新可爱,对老街区、老建筑表现得细致入微。29岁的画家杨兆恩出生在西关泮塘,旧居附近即著名的荔枝湾涌,花艇穿梭,涌上可食地道的艇仔粥。他将越秀和荔枝湾的几处著名老街区画成几十幅手绘作品,出版了两套明信片。其中一幅画的是自家门前的荔枝湾,杨兆恩在明信片背面写下前广州市长朱光的词:“广州好,夜泛荔枝湾,击楫飞觞惊鹭宿,啖虾啜粥乐余闲,月冷放歌还。”
还有一群年轻画家组成了大话国创作团队,推出了一本《老广新游》。他们在画册的扉页上写道:“在创作的过程中,我们曾担心笔下的景象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化为幻影,像恩宁路的骑楼群,新河浦的洋房子,广州的老字号,中大的老树古楼,沿江路的老古董建筑,甚至乎传统中轴上几代人的集体回忆和悠久的西关味道等等。倘若真有那么一天,这本书最起码能成为它们存在过的见证。”(本刊记者 李响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