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广场、大学、楼房与棚户区、城市和乡村,一场文明的毁灭与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这组织起季红真先生的长篇小说《童话》的基本结构。故事的内容并不复杂,十岁的少年于思,在个人成长遭遇文革时代的互文关系里,以孩童之眼的内视角,观察、体验一个动荡年代。革命、暴力、话语陷阱、死亡、乱伦、背叛、告密、侮辱和损害、青春和血……,混乱和失控构成这个年代的表象,也形成这一代人畸形的成人礼。
其中,独特的时空体形式是《童话》的故事赖以讲述的结构,也参与小说的意义主题。按巴赫金的时空体理论:“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童话》的时间形式是循环的历史时间。作为人类众多灾难中的一次,文革属于福柯所说“文明的产物而非自然的结果”,这跳出了线性时间的进化论,进入历史循环的文化时间。也沟通了一切文明的灾难,悲悯一切不幸的民族和个人。小说中,丁香是表达时间的典型意象,在主人公于思身上如结绳记事般刻录一段段自然生命的消逝,小丹、贾爱民、小凯、小秋……,那些童年的玩伴们,每有生命时序的终止,总有浓烈的丁香气浮动,这是属于童话文体所特有的神奇性,使“丁香”意象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噩梦的符号。植物的荣枯依循四季的时序,花朵的开与败尤其明显,在自然的交替中,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加上愁怨意象的语词特征,丁香在小说中的反复出现,以灾难的周期性象征,构成小说结构上的循环时间形式。
一元论的极左思潮下,《童话》的文化空间是总体上的闭合。小说中,被长街连通的地理区块中,最具代表意义的是街北头的广场。作为民族文化语境的特殊能指,“广场”调动的是关于“五四”“一二九”“四五”等政治印象记忆,所指明确。广场中央,往往是一个时代的精神信仰,通常以具体的雕像形式供集体膜拜。《童话》的广场中心,雕像的更换历经了神话时代的“送子娘娘”与外来暴力的“戎装将军”,战争结束之后的“军事纪念碑”,空间在不断时间化的过程中,表达了民族思想的历史转变,毫无新意地翻演着意识形态陷阱。尤其对于男孩于思,雕像的图腾总让他联想到“两腿之间的那个东西”,是男性和历史之间隐秘关系的暗示,象征了政治概念。联系地理方位上居隅长街的一方尽头,广场又具有“道路终点”的隐喻,意义空间走向闭合。作为小说开篇出现的第一个地理方位,广场或可视作元叙事意义的象征符码,揭开一个时代的封印,将我们引入。
循环时间构成时间形式上的闭合,极左思潮的意识形态控制又形成文化空间的封锁,这造成《童话》时空体形式表象上的封闭,但这种封闭并不是一成不变。小说描写的自然空间,是同一条长街连通的城市与乡村,那是两种文明的意义空间;长街两旁的大学与生活区,又分别代表了知识分子与市民阶层的文化属性。故事的背景里,像罗教授、李家伦、夏舟、“大文明”、于思妈、大老王、老米、胖老崔、“老绝户”、小坏儿的娘……等知识分子、市民阶层、城市贫民、接近自然的农民、棚户区的手工业者……,这些不同信仰的平民一方面继承了民间传统的坚强韧性,一方面按知识分子的方式反思历史与文明。在民族劫难来临时,正是他们,以朴素的生存哲学撑起了一个艰难时代里的民间社会,以对抗各种来自主流的话语风暴。也正是这种不同于时代主流话语的,包含精英在内的民间的意义空间,不断撬动着封闭的文化时空,并在每一次的掀动空隙中,修复文明的裂痕,推动民族前行,正如本书的意义。
这处灰色基调的、普通得可以无限复制的城乡之交,以神经末梢的位置体验主流意识形态的辐射强度。普通人是自然的对象,正如历史中的每一次灾难,老人、孩子、女性因为天然的弱势而成为灾难输出的终端。文革的特殊性,也涉及了知识分子群体。上个世纪60年代,作为一个民族集体的隐痛,在成为文学史主题的同时,也成为一代作家的个体情意结。《童话》的不同,是在各种后设的新历史主义式的不断增值的历史解读中,穿越历史尘埃,以一个(或曰一代)成长中的孩童,在刚刚建立个体意识的年纪,对迎面而来的意识形态极端化的混乱世界,投以纯粹的、客观的目光。小说中,由“大文明”自杀开始,知识分子的死亡拉开文明毁灭的开端,一场长达十年的劫难,将所有的孩子都留在了童年。唯一活下来的两个,于思和小金,却是一个罹患抑郁症,精神上不肯长大;另一个患上侏儒症,身体上无法长大。精神和肉体的生长停顿,是这场特殊的成人礼带给一代人的、拔苗助长的病态青春。这也是小说九章九节设置的形式目的,既有回归原初,思考劫难的发生,人与文明、与宇宙的关系;也饱含着回望来时之路的热切目光,这是人到中年的本能冲动,尤其作为女性、母亲的情感冲动。
《童话》里,季先生以特有的“语言的洁癖”复原了一个时代的儿童世界,尤其关于儿童间对话的表述,极简单又鲜亮活泼,体现“语言是思维的表达方式”,具有真实的在场感。在丁香,广场的童年童话中,她以知识分子及母性情怀带我们经历一场噩梦、政治及溺死在童年里的青春。(《童话》, 季红真著,现代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