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在我身体里好像存在两个李娜。强大的李娜总是会压住软弱的李娜,每当软弱的李娜有一点对比赛之外的想法,强大的那个就会要求她停止思考,集中注意力挥拍。束缚自己、给自己穿紧身衣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我自己。
2010年1月份,我前往奥克兰站参加比赛时膝盖再度开始水肿,那种感觉跟第一次做手术之后的感觉类似:有以点点不舒服,想尽力却力不从心,身体跟不上节奏,总之完全没有恢复到自己的竞技状态。第一场比赛,我稀里哗啦地就输了,输完比赛,我心情很压抑,特别想做一件能够刺激自己、挑战自己的事情。做什么好呢?我琢磨了好几天,最后,我在新西兰挑战了大桥蹦极。我一直就想做件超越自己极限的事情,但从来没能做到。现在奥克兰海港大桥(Auckland Bridge)蹦极台就在眼前,那就去蹦极吧。奥克兰海港大桥上的蹦极台是全世界第一个建立在海港大桥上的蹦极跳台,有40米高,不过从远处看去,似乎也没有多高。我其实是有恐高症的,但在桥下看的时候也不觉得这有多么恐怖,便放心地去桥下的指定地点量体重、戴帽子,等到装备完毕,我们就排队从桥下走到桥上去。上桥的路非常窄,栏杆又很低,海风极大,感觉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摔下去。我们摇摇晃晃地走了将近15分钟,我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回头一看,托马斯不见了!我们这一拨总共有七个人,托马斯、体能教练、治疗师开始都跟着我,还有一个陌生的外国小男孩也在我们的队伍里,但这时候托马斯不见了。我问他们:“托马斯人呢?”回答是:“他觉得头晕,回去了。”
上桥的路很窄,坡度很高,从金属台阶的间隙看得到桥下荡漾的海水,越往上走越觉得心惊肉跳,我紧紧抓着栏杆的手越来越凉,心里说:谁说要蹦极的?走到最后,只剩下我、治疗师和那个外国小男孩。治疗师是个南非人,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下了桥,速度非常快。我和小男孩互相看了看,小男孩脸色煞白:“我不跳了,我弃权我弃权。”
此刻我也百爪挠心,矛盾得厉害,既想感受一下刺激,又怕得直哆嗦,心想:我这是图什么呀?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组委会安排的摄像机正在蹦极台对面对着我呢,我只好一步一步往前走。桥面上搭出去的跳台并不大,我那几步却走得腿都快抽筋了。我跟后面的人说:“千万别推我。”他说:“我没推你,你自己在走呢。”我就一步步地蹭到平台上去,再蹭回来一点点,害怕得都要疯了。
我一个人在平台上磨蹭了足有10分钟。最后横下心准备跳的时候国小男孩吓唬我说:“下面可有鲨鱼。”
我说:“有鲨鱼我就抱着鲨鱼一起上来。”
往下跳的那一刻,我觉得死亡一点也不可怕,比起这段等待的时间来简直算不得一回事。我在心里默默念着“为了我的网球成绩更好”,大叫了一声,就跳下去了。
刚跳下去那前3秒,我完全被恐惧抓住了,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么无助,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离开我。我手里没有任何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直到落下去再弹上来的时候,我才不那么害怕了。原来蹦极是这种感觉啊,像飞一样。
再次落下去的失重感让我很难受,就像坐过山车时全速下坠的感觉。但弹了两次再被人拉上去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整个人生都释然了!不过如此嘛。连蹦极这么刺激的事我都做了,打个球算什么呢?
当站在桥上往下看的时候,我要死的心都有了,当我告诉自己“跳下去”的一刹那,那种无望的恐惧达到了巅峰状态。可真的跳下去才明白,其实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之前不愉快的比赛也顿时失去了重量。不就是网球嘛,打不好就打不好,还能怎么样呢?
那个对跳台望而却步的小男孩就没机会体会这么丰富的感觉了。以后他会后悔的,这么特殊的机会,就这样放弃了。
后来姜山说:“我一听那声叫就知道你在跳了,你叫什么啊,就跳呗。”
我顺口敷衍说:“叫一声是为了抒情。”姜山那天没上去蹦极,因为蹦极台规定一次最多只能上去七个人。他说40米太矮了,他要跳更高的。
离开新西兰后,我去打悉尼网球公开赛,我满心指望自己能尽快恢复到最佳竞技状态,但是,事与愿违,在悉尼站我的状态仍然不理想,比赛刚到第二轮,我就输给了意大利球员。
那段时间,我对自己的厌恶和痛恨达到了顶峰。
我忘了是哪位哲人说过:“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源于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姜山说是王小波说的。啊,也许吧,请原谅,我不是很了解文学和哲学方面的知识。但我觉得这句话真的说得很好,很有道理。
走出悉尼的赛场时我没有与任何人说话,挫败感和自责交织在一起,在我心中默默地发酵。我躲开了教练和姜山的视线,我找了个没人能看到我的地方独处。网球运动员随身都会背着拍套,我带着情绪,把拍套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下去,把外套拉到头上,痛哭起来。
外套罩在头上带来的黑暗让我有了一点安全感,就像小孩子给自己找到个洞穴一样,我放心大胆地哭了又哭。
为什么会这样呢?
明明付出了那么多,可在关键时刻就是赢不了比赛。如果输球的原因是对手太强大,自己一直被人家吃得死死的,倒也罢了。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失败完全是因为不能把控自己的心理。有夺冠的实力,却不具备夺冠的心态,这才是我的致命伤!
我躲在外套下面泪如雨下。
就是那些无聊的想法让自己没能发挥出最佳水平!还有这条该死的腿!
刚做完手术的身体不给力,不管我多想赶紧康复,膝盖仍然会传达出不舒服的信号。那种别别扭扭的感觉在生活中还不至于特别碍事,在比赛中却会让我不断地分心。作为一名职业球员,当你迫切需要跳跃、奔跑、发力的时候,你的身体却以尖锐的疼痛告诉你它不想干了,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你的身体背叛了你!
我一边哭一边害怕起来,都这么久了,腿伤到底能不能好?自己到底恢复到什么状态?还能继续打球吗?那么辛苦地复出,那么辛苦地康复,到了赛场上还是不能百分之百地发挥,我以后该怎么办?无奈、绝望、无助,千头万绪都在胸中盘旋,这种情绪被我按捺了很久,今天还是在输球的刺激下彻底爆发了。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我什么都控制不了!谁也赢不了!我连我自己心里的阴影都战胜不了!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鼻子一酸。
大概哭了二三十分钟的样子,有人揭开了我头上的外套。
此时我的双眼已经变得红肿,突如其来的明亮光线让我有些不适应,姜山无奈的脸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不禁想逃开。
这种时候,就算他过来我也不愿意答理他。因为这是我心情最糟糕的时候,我只想躲开全世界,最好谁也不要看到我。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从此以后再也不见任何人。
姜山也没有马上劝慰我,他在旁边坐了一会儿,看我哭,等到我把情绪宣泄完,慢慢冷静下来,他才和我谈今天的比赛。
我非常直接地告诉姜山说我不想打了,我实在打不下去了,我付出这么多、投入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做了三次手术,每天这么辛苦地做康复是为了什么?我看不到任何收获,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那天情绪突然间特别低落,在赛场上也毫无斗志,完全没有想要赢球的欲望,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打完走人。我忽然间丧失了对网球的信念,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做这件事情了。
姜山一向很少鼓励我,那天我当着他的面歇斯底里地大哭了一回,他也没有被我的眼泪打动,只是冷静地告诉我:沮丧是可以的,这证明你觉得你还可以做得更好,所以沮丧是对的。但你还是要继续下去。输球很正常,大家都知道你刚做了手术,这次比赛的输赢其实无关紧要。但你不能就这样放弃,这些人跟你一起奋斗,你又做手术又训练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打好球吗?打球肯定有输赢,只要努力就没有必要去沮丧,认真思考为什么失败就可以了。为什么会沮丧?因为你知道自己没有竭尽全力,你觉得自己应该赢,可是事实上你理智一点想想,你得承认别人今天做得很好,好到应该取胜的地步。不要认为自己努力了就可以战胜一切,那是理想化的结果。你只有承认对手比你好了,然后才能好好思考自己到底需要解决什么问题,才能继续战斗。你是成年人,不是小女孩了,不要轻言放弃。
听着他这些话,我心里百感交集,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但又有些怨他——他总像是在逼着我前进,尽管我在内心深处承认自己是需要这些推动力量的,我还是不愿意姜山这么说。
沮丧渐渐散去,几个月后,我迎来了人生第一个竞技状态的反弹。人真是有趣的动物。在今后的岁月里,我渐渐发现,每当我从低谷状态挣脱后,便会进入一个更高的层次。就像蹦极一样,坠到底的时候就是开始绝地反弹的时候。我的状态总是起起落落,一直在失败和胜利间游走。我慢慢把握到了这种规律,面对失败,我开始变得更女口理性。
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我打球打得好,我就可以做一个快乐的冠军。这么简单的想法很快受到了现实的嘲弄:成名带来了许多副产品,它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单纯,更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快乐。
姜山曾经形容我是一只刺猬:开始很小,很柔软,当感到被人伤害后,也不懂得如何回击,我唯一会做的就是赶紧把浑身的刺都竖起来。
我对这个比喻最初不肯承认,还觉得很生气,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大概、可能、也许……真是只刺猬。
—只伤心的笨刺猬。
因为害怕再次受到伤害,我见谁都举着刺。我是个敏感的人,非常在乎别人对我的评价。媒体对我的抨击让我的敏感变本加厉,以至于那只刺猬再也没有离开。它害怕极了。而它应对恐惧的力、法就是奢起一身硬刺:“你看哈!我可是有刺的!”
结果可想而知了。
媒体当然不会把这点刺当回事,他们的版面上随时会出现核武器。
倒是不时让其他小动物——小白兔、小猫咪之类举报:“你干吗老???着一身刺?你扎伤我了!你不是我们动物园的好小朋友!”
我也很委屈——因为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下,以及怎么放下。
我不懂得如何与媒体周旋,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交朋友,怎样让自己的意思明确地表达出来。我身边的朋友不是运动员就是教练,没有曲解、放大、刁难和莫须有的暗示,我们的世界比外面那个世界要简单多了。
在这种条件下,我非常依赖自己的团队和身边的朋友,在他们面前,我可以完全卸下心防,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但在2011年,一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的一句话,让我发现,原来我一直非常看重的友情可以是这么淡薄。
那位朋友让我帮他利用我的关系要个项目做。我很为难,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根本开不/口去管人家要什么东西。
朋友说:“你怎么这样?”
我生气了:“我的为人一直就这样,我不愿意欠别人人情,欠别人人情肯定要还。而月-我本来就是个不知道怎么跟领导沟通的人,我怎么直接去跟领导张口说:你给我一个项目做。再说领导凭什么把项目给我做。”
朋友 一或者已经不是朋友了,直接来了一句:“李娜你变了。”
我真没变,我一直就这样。
后来他又来找我,说要开餐馆,他找人投资,用我的名字。
我告诉他我不想参与这些事,我现在是运动员,不太愿意去接触这些东西,这个领域是我完全不懂的,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他又来了:“你怎么这样?”
我特别不能理解的一件事是:为什么他那么理所当然觉得我应该去帮他,不帮他就是我对不起他?
我们认识很多年,很早就认识对方,多年来一直是朋友,最后却出现这样的尴尬。
说来惭愧,我都年近三十的人了,才第一次领会到感情的脆弱:在利益面前,感情原来是如此不堪一击的。
在我的观念里,友谊是不会被利用的。我最好的朋友,都不是经常联系的,尽管大家各有各的生活,天南海北偏居一隅,但只要见面,仍会很“亲”。不跟你计较付出和得到,这才叫朋友。
我不是一个懂得经营情感的人,如果有人对我好我恨不得双倍对他好,可是一旦受到伤害时又会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刺来保护自己,所以我的朋友并不多,我们不需要天天联系,但是伤心的时候会第一个想到你。而且我的朋友基本上都是从小一起打球成长的,另外,还有两个小学同学一直在联系。我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也是一个害怕孤单的容易自卑的女孩,只有跟我一起长大的人,或者在身边一起工作生活比较久的人才会了解我,进而有机会走进我的内心世界里。我不擅长与人交往,建立联系,在人际关系中我几乎永远是被动的一方,所以就会更加珍惜朋友间的友谊。他们不会因为我成绩的好坏而对我有所不同,有时候他们会因为等我的比赛而调
整时差,我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地打电话诉说自己的苦恼,他们会耐心地倾听,就算第二天起床后不记得他们也不会埋怨,而且从小一起成长的朋友友谊更单纯,我这种脑子笨笨的不适合太复杂的环境。自己享受每次比赛结束回国的这段时间,可以跟朋友一起吃饭、聊天、喝酒和唱歌,聊聊身边发生的事。
我庆幸的是,我的亲戚和真正的朋友们,都不曾因为我的成就高低而对我好或者坏。从小他们就这样对我,今天他们还是这样对我。
之后的许多日子,我渐渐对此事释怀了:也许那位朋友一个人在外地,生活方式和环境与我们的不一样,所以对事物的认知会有分歧。也许他是真的非常困难,因此口不择言。
我不太在乎这些了,经历了大起大落后,我开始成熟了。人的一生能有几个知心朋友呢?拥有现在这一切,我已经很幸福了,我不指望大家全都了解我,那不现实。我深知自己是个内向甚至羞涩的人,不能要求人人都跋山涉水地看清我Jb里在想什么。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久而久之,我慢慢学会了承担舆论的压力,媒体有他们的运营规则,记者和编辑,或许也有他们不得已的压力,人生在世,谁是容易的呢?大家误解我,我也不会特别在意,也不再去做无谓的解释。真正的朋友无须解释,不是朋友,解释也无用。
比如我以前很在乎网上对我的评论,现在不会再去关注那些,因为我不能让不好的评论影响我的状态。我知道不管我怎样做,都会有正面和负面的评论蜂拥而至,这是正常的,每个人都有表述自己想法的权利。而我最大的责任,是心无旁骛,专注地去打好球,过好自己的生活。
再比如以前我会很关心媒体对我的评论,但现在,我没那么关注了。我只希望自己的成绩能够对得起自己的努力,我是一个扎实、勤奋,而且日益成熟的网球运动员,至于别的,我不关心。
这半年因为自己状态不好,也看清了很多事情。
人在风浪之中,成熟得总是特别快。跟红顶白、见高拜见低踩的事情见过不少,心态反而愈发平和起来。有人说我法网冠军拿得很幸运,我夺冠只是凭借好运气。我也笑笑了事,无所谓了,不管你说什么,拿到冠军的是我,我的运气的确不错。
也有人说我现在挣了好多钱,应该如何捐助,如何如何回报社会云云。
对于这一点,我想说:在慈善方面,我捐助过孤儿院,以前我这样做过,以后也会这样做。我不但会给孩子们捐钱,还会去看他们,关心他们,因为我知道爱比钱的作用更大。但我这样做的唯一原因,是我想让孩子们过得好一些,我希望他们有个好的未来,而不是因为有人说我应该这么做。
虽说网球运动有“贵族运动”之称,但我其实不比任何一个蓝领轻松——我做的是力气活儿,还落下了一身的伤病,我爱我生活的土地,我爱我周围的一切,但是我讨厌总把这一点挂到嘴上宣扬。
我无愧于自己,我现在做任何事情的信条都是:第一,不伤害自己;第二,不违背自己的良心。我觉得这就可以了,我不是完人,但我是个善良的人,我是个勇敢的人,我不需要每个人都认可这一点,我只需要面对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良知。
法网大满贯后,有媒体形容这是“中国的胜利”。我觉得这顶帽子太大了,我只是一个运动员,承担不了一个国家,更代表不了一个国家。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去做好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别人给我戴的那些大帽子,只是那些人想表达他们的想法,这其实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谁也代表不了,我也不想代表谁,我只想代表我自己。
与我同时期出现的网球球员们开始纷纷退役,许多人都认定我已经到了运动生涯的最后阶段,忽然间,似乎所有的人都在讨论“退役”。在许多报道中,记者们都直言不讳地称我为“高龄”球员,隔三差五就有好事者代我传出“李娜欲退役”的新闻。有时候,记者们甚至会非常直白地问我:“李娜,你打算什么时候退役?”
这种问题听多了很烦,我的治疗师阿莱克斯就跟我说:下次回答他们“年龄是什么”的问题时,就告诉他们“只是在纸上多画了一笔而已”。
有些人看上去像十几岁,其实已经有二十几岁了,有些人看上去有三十几岁,而事实上他可能只有二十几岁。在目前的我看来,年龄只是一个刻度,而我感到自己身体的机能和大脑的智慧还远远未达到顶峰。有朋友告诉我,中国球员相比欧美球员,生理相对晚熟,因此在网球场上也会显得大器晚成一些。 29岁在网球队员里虽然不算年轻,但我的网球生涯却与大多数队员不同,我有过两年多退役求学的经历。因此就身体的损耗而言,我相比于同年龄段的队员有明显的优势,运动寿命也就相应会变得更长。阿莱克斯认为我可以将目前的状态至少延续两到三年。
只有两到三年吗?我不信,我觉得还可以更久一点。
按中国的观念女性30岁就已经到了大龄,但我觉得自己的状态还不错,只要长期坚持进行这样的训练,保持比赛的状态,我有信心继续打下去。当然最后肯定会有一个消退期,但我不认为这一年会马上来临。说实在的,30岁和29岁能有多大不同呢?我没觉得这个年龄会给我带来限制。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一样。阿加西36岁才退出网坛,35岁时还能打入美网决赛,伊达公子至今还在为日本网坛效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年龄并不能成为我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
真正让我感到需要适应的是心态的改变,无论经济条件还是荣誉,所有相关这些问题上,我都要学会在变化之后的新层次里面生活,这样我才能驾驭新的生活,适应新的比赛,延续或者提高自己的竞技能力。
心态这东西,非常难以捉摸。“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因为它们完全是两个状态,一个是在努力拼搏,没有后顾之忧,想的东西可以全部放下,只要前进就好。而一旦你前进到某个领域后,如果不能完全驾驭这个新领域里的生活,就会产生惶恐的感觉,高手对决很大程度上是在拼心态,一个老练的球员可以迅速判断出对手是否心态稳定,当你惶惑不安原地徘徊的时候,成绩一定会马上掉下来。这是思想范畴的问题,与体能无关。
每个人都在做不同的事,有不同的社会价值定位。定位好了,才能驾轻就熟把所有事情做好,无论居于高处、低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并不是到了高处就觉得很幸福。只有当我纯粹沉浸于打网球本身的时候,才会感到真正的幸福。
在我眼里,网球的魅力一直在增加。网球每年有那么多赛事,可能今天你与这个对手打完,三天后你又可以跟她再打一次。基本上每周都会有全新的感受。 ’
不管我输或赢,每一次比赛,我都能从中感受到一些新东西。我观察我的对手的成长和变化,在不断的实战中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体,赢球并不是比赛唯一的意义。无论别人在说什么,我都会安慰自己、告诉自己:“我感受到我感受的东西,而他们没有。”这种感受只有你自己知道,别人感受不到,也体会不了。
我慢慢开始有了主动的感觉,我知道我正在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我很享受这个运动。我也知道我对我的生活拥有主宰权,如果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可以继续,如果我感到厌倦或者兴趣不在,我随时可以停下来,换另外一种方式去生活。我的世界,我做主。
2012年带给我的另一个新发现是:我正在渐渐与生活握手言和。
我依然独自上场,面对所有的一切,但我也渐渐发现了孤独的另一面。网球是综合了所有项目的一个项目,具有复杂的美感,它将力量与谋略完美地结合于一身,可以全面考量球员的能力。有人说“网球很简单”,我觉得他还没有真正体会到网球文化的神秘和博大,它的美,让我越来越有兴趣探究、追随。
网球大家看到的是有裁判在场边,有运动员在场上。但实际上,网球运动员所扮演的角色是裁判、教练员、运动员。
当球可能误判时,你要扮演裁判的角色跟裁判抗议。在一场网球比赛中,一个运动员要作出的抉择在800一1200次,这是任何一个体育项目都无法比拟的。在现代比赛中,网球的周边设施也已经一步一步地提高了许多。有时也可以看到球员跟裁判争论球的落点是否出界,现在所有的大比赛都会设置鹰眼,当对球的落点有异议时,球员可以提出挑战。因为有时边裁、裁判坐两三个小时后可能也会出现疲劳。这一规则不仅受到运动员的欢迎,对裁判也有更高的要求,裁判必须保证自己的注意力更集中,以便给球员更改错判的机会。对网球界人土来说,将鹰眼技术引入网球现场判罚是——项具有重大意义的革新,足以与36年前引入抢七制相提并论。球员要求看“鹰眼”回放就是对裁判判罚不满意,也就是挑战裁判在场上的权威地位。
但当你打球时,你又扮演的是运动员的角色。不仅要对抗对面的对手、周围的观众,更重要的是对抗你自己。通过网球,我每天都在不断地挑战自己。有时对手非常强大,有时观众很喜欢对运动员进行干扰,有时我自己无法平静心态,有时团队的合作出了问题,几乎没有一天是能够平稳度过的,每天都有新的情况等待着你。
网球是所谓的“贵族”运动,因此对球员的个人礼仪要求很高。 运动员不能骂脏话,不能不尽力比赛,不能与教练交流。裁判会学各个国家的脏话,如果他听见你说脏话,他会警告你。两次警告后会罚款。
不尽力比赛会受到严格的惩罚。如果在场上骂裁判,你就要做好掏腰包的准备了,这是一定要罚款的。也不能故意输给对手,专门有一些条款就是用来限制这种可能的。如果在比赛之前医生说不能打比赛,但你还要去打,输了比赛也要接受罚款,因为这算不尽全力比赛。网球运动有它自己的运行方式,它会有一些方法约束运动员。以此表明“我们不欣赏这种行为,不支持这种行为”。
我印象特别深的,是2009年在东京打比赛,有个球特别深,我就说了一句武汉话:“么样这苕啊,这个球你还发力。”裁判员以为我说的是“操”。他发出了警告!弄得我一头雾水,网球每分之间只能有20秒休息时间。我想:是不是因为我超时或拖延了时间,他要给我一次警告?
打完比赛,我越想越不对,为什么要警告我?干脆去裁判办公室问个究竟,结果被告知警告的理由是:你说脏话了。
我立刻申明:我没有说脏话。裁判不信,他说我说的是:Fuck!好在这种清白很容易证明,调出现场录像就可以了。后来我才知道如果当时没有解释的话,有可能会被罚掉l 500美金。好险哦。
曾经有人问我:“你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吗?”我有健康的身体可以去追逐自己的梦想,有幸福的家庭支持我;有爱我喜欢我的“娜离子”们守护我,更何况还有最真心的朋友们陪伴着我,我必须说:是的,我确实是个幸运儿。
我曾经日夜生活在焦虑之中,恐惧对手或者比赛,恐惧报纸上的粗黑标题“李娜炮轰”如何如何。上场前有时我会从更衣室一路恐惧到比赛结束。你不能让对手看出你的紧张——在实力相当的对手面前暴露紧张情绪无疑是送死。你要故作镇定,最好时刻都给对手一张漠然的扑克脸,即使心里已经紧张到不行了也不能让你的对手察觉到。
我也曾失去目标,迷茫无助,在腿伤康复期,有时我会想:李娜你到底在乎什么?我找不到在乎的东西,也找不到感兴趣的东西。我看电影《超人》时,主人公的爷爷被杀时跟他说了一句话我记忆犹新:你的能力越强,你的责任就越大。我顿时不无悲伤地联想到了自己,我没觉得自己有多强的能力,也不会肩负什么责任或必须要做什么事情,但大家把我看成“网球精神的象征”、“年轻人的偶像”什么的,这让我很困扰。
2011年对我来说是特殊的一年,在事业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也跌入过低谷,在梦想成真的同时,又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在生活上却是非常糟糕的一年,在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战斗的时候,心理还不够成熟到可以承担的时候,事业的成就带给我生活上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不被大家熟知到变成津津乐道的话题,从刚开始被名誉带来的虚荣心包围到后来面临崩溃的边缘,感觉有点一夜成名或者一夜暴富的感觉。网球带来的名誉让我偏离了人生的轨迹,我要去面对很多以前从来没有面对过的事情,例如接受五花八门的采访,面对蜂拥而来的领导接见而不得不展现虚伪的假笑,有些已不在自己的能力和想象范围之内。
2011年的下半年是我最难熬的半年,对,是熬,因为那些日子已经不能用“过日子”来形容了。我觉得自己得了忧郁症,怕去人多的地方,不愿去面对自己,在走进球场的时候没有斗志,没有求胜的欲望,唯一的想法是赶快输完离开球场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每天睁开眼睛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当天的生活、怎么面对一切。在那段时间,我甚至会埋怨自己为什么拿法网冠军,如果没有拿冠军,我的生活会不会好过些。
不过好在,自己坚强地走出来了。时间很神奇也很伟大,它叮以改变很多东西。无论如何,多少年后,回忆2011年都是值得自己骄傲的一年。
我对网球这个项目的感情很矛盾,我用了15年才真正爱上它。我觉得自己是个矛盾的综合体,AB血型、双鱼座,明明不喜欢花,觉得它的生命太短暂,可是又不得不佩服梅花在冬天里旺盛的生命力;明明知道有些人说的话是阿谀奉承虚伪的,可是自己还是照单全收;明明知道是自己的错误,可是还要找些理由来搪塞;明明心里难受得要死,可是还要假装坚强去承受……从一开始直到现在,一旦输球听到和看到最多的就是“李娜因为心理障碍而导致输球”,原来看到这样的报道会非常气愤,没有经历过我的路程凭什么来指责我?难道自己在喜欢的球场上奋斗错了?输球错了?等到心情平复下来的时候,再看到同样的报道,会感叹原来自己大学还是没有学好啊,在大学里我们学的是新闻必须实事求是,可是真正实事求是的有几个?我看到的只是又多了一个表达自己想法的记者啊。有时候想一句鼓励的话可能会让人改变,可是一句伤害的话同样也可以改变他人的生活态度。就是这些经历让我变得坚强,原来自己的承受能力远远比自己认为的要强大得多。
在我身体里好像存在两个李娜。强大的李娜总是会压住软弱的李娜,每当软弱的李娜有一点对比赛之外的想法,强大的那个就会要求她停止思考,集中注意力挥拍。束缚自己、给自己穿紧身衣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我自己。
大家在赛场上看到的我,好像率真自信、神经大条、大大咧咧、不计后果,比较个人化,比较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但那是在网球赛场上。场下的时候,只有姜山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会暴露出那个欢乐质朴的自我。
曾经一个最好的朋友说我就是太过坚强了,把所有不属于自己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背,所以才会感觉自己的压力特别大。一旦找不到宣泄的方式,就会怀疑自己,所以才会过得那么不快活。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而今我已经30岁,我不再需要借助伪装来让自己强大,我渐渐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达成了某种协议。我能够换一个角度看待那些以前不太喜欢的人与事,并不是因为我开始变得虚伪,而是因为我的内心已经成熟到可以容纳这些不喜欢。
我可以说出心中的想法,并不断迫索答案,我不必再害怕思考会延误比赛,也不需要压抑自己的感情。我在一轮轮比赛中逐渐变得快乐、自信,敢于在比赛中拼杀到最后一秒,我和朋友一起去KTV唱喜欢的萧敬腾的歌,我自由了。
我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一天,我都明白自己比昨天又成熟了一分。我渐渐走出低谷,在斯图加特站的首项红土顶级巡回赛中,我感到自己的状态正在显著恢复。联合会杯期间,我的背部一度出现了点小问题,但最终我重返赛场,开始了在红土地上的征战,这是一条漫长曲折的路,我不过刚刚走到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