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今人多半将《秦风·蒹葭》视作情诗。如诗学专家高亨先生在《诗经今注》中说道:“这篇似是爱情诗……主人公在大河边追寻恋人,但未得会面”。
高亨先生是个学者,他的观点未必能影响普罗大众。而琼瑶女士根据《蒹葭》改编而成的情歌《在水一方》,经邓丽君演唱后却广为流传,使得普通人也从此相信《蒹葭》一诗与爱情有关。
诗无达诂。每一名学者都有权利重新解读《诗经》。然而,我们必须做到以下三点,才能避免凭空臆断之嫌。其一、以先秦字义解先秦之诗;其二、通解全诗,不可断章取义;其三、所有新解都应符合作品产生时的社会背景、当地民风。不应将今人的思想、情感强加于古人身上。
将《秦风·蒹葭》理解为爱情诗篇的学者,大概都忽略了上述三项要求。那么,凭什么判定:《蒹葭》绝非情诗?
首先,从“所谓伊人”中的“所谓”二字可以看出:作者(主人公)与“伊人”似乎未曾谋面。“谓”者,论人论事得其实也(《说文解字注》)。“所谓伊人”也就是“他人所说的那个人”,又或是“据说那个人……”。假如作者(主人公)是在寻访恋人,那他就应当说“所思之人”(我想念的人)、“予美之人”(我喜爱的人),而非“所谓伊人”。
其次,“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与爱情并无关联。《诗经》中的比兴通常都与后文有着必然的联系。“蒹葭”指初生的芦荻(《说文》曰:蒹,雚之未秀者。葭,苇之未秀者),“白露为霜”指秋天已至,芦荻已老。除非《蒹葭》是在歌唱老人的黄昏恋,否则诗人就不应该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起兴。
再次,“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也不似情人之语。情人何在,与“顺流”、“逆流”有何关系呢?
另,秦风朴实,秦人深受周礼的教化,秦国的男女不会飘然水上,等待异性的追求。
《秦风·蒹葭》中的“爱情主题”或出于今人之臆想,我在历代经典中不曾找到相关依据。
西汉大儒毛亨认为:《蒹葭》旨在批评秦国君主秦襄公未能采用周礼,长此以往,必定难以治国(《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东汉名儒郑玄则在《郑笺》中写道:“所谓是知周礼之贤人,乃在大水之一边,假喻以言远。”他以为:“所谓伊人”指的是通晓周礼的贤士。
毛亨、郑玄的观点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至少,他们能阐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寓意:秦国人民繁盛,但是,秦伯(秦君为伯爵)不用周礼,便不能教育百姓、振兴国家(诗人以“蒹葭”比喻民众,以“白露为霜”比喻礼教)。
不过,这种说法却存在着两个问题:一、“所谓伊人”,因何要“在水一方”呢?《毛诗正义》(唐·孔颖达疏)解道:“在水一方”中的“水”是指“礼乐”(以水喻礼乐),这未免过于牵强(郑玄的“假喻以言远”也很难令人信服)。二、在襄公时代,秦人不断地与西戎(西方少数民族)争夺领土,时常处于战争状态。“仓廪实则知礼节”(《管子》)。艰苦战斗的秦国人的确需要贤士,但这贤士难道会是周礼专家么?
由此可见,毛郑之说并不完全可信。
明代文豪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中有这么一段描写:秦穆公初见贤人百里奚,问道:“您今年多大年纪了?”百里奚答道:“才七十岁。”秦穆公叹道:“可惜!先生老了!”百里奚当即说道:“您要是让我上山打猎,我确实年老体衰,精力不够。您要是让我出谋划策,我还年轻着呢!想当年,吕尚(即姜太公)在渭水边上遇见文王,那时他都八十岁了!我现在比他还小十岁呢!”于是,秦穆公立刻虚心求教政事,随后又封百里奚为上卿,令百里奚管理秦国政务。
百里奚七十岁遇秦穆公,这是无可置疑的史实。古人常将百里奚与姜太公相提并论(如《鹖冠子》有云:“太公屠牛……百里奚官奴”)。百里奚自比姜太公,且自认比姜太公年富力强,大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我才会引用冯梦龙的文章。
秦国位于西周故地,其境内主要河流便是渭水。“渭水”在《秦风》的其他篇目中也曾出现(“我送舅氏,曰至渭阳”,《秦风·渭阳》)。《蒹葭》中“在水一方”的“水”,极有可能也指“渭水”。“渭水”之“一方”,恰是周文王见姜太公之处。秦国的统治者渴求贤才,而他(他们)最需要的人才,应是神机妙算、决胜千里的政治家、军事家。毫无疑问,大周王朝的第一军政奇才,就是“垂钓渭滨”的姜太公。所以,我断定:《蒹葭》中的“所谓伊人”,应指姜太公式的高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是初生的芦荻,虽然青翠,却无用处。这芦荻惟有经历了风霜的考验,方能变得坚实中用。作者以此起兴,正是告诉读者:青年人膂力方刚,但欠缺经验,不堪大用。老年人历经挫折,才经验丰富,堪当重任。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啊!传说中的那位奇人(姜太公)——就在渭水的一边!”这两句诗不仅表达了秦伯求贤若渴之心,也暗示着他胸怀大志,意图争霸天下(姜太公曾协助周武王扫灭殷商、君临四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秦国的西北,是落后的蛮荒。逆着河流,向西北进军,人烟稀少,道路艰难。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秦国的东南,是繁华的中原。顺着河流,向东南发展,英贤辈出,前途无限!
事实上,春秋时期,秦国最重要的两名大臣百里奚、蹇叔都是来自东南的老翁!
“秦伯过渭水,思文王、太公之事,欲得贤士而相之”。(见拙作《诗经正译》)
《蒹葭》的作者也许是秦伯(或为秦穆公),也许是秦伯的代言人。将《蒹葭》解作秦伯求贤诗,将“伊人”释作姜太公(以及类似于姜太公的百里奚、蹇叔),应比千百年来任何一种解释更加合乎情理,近乎原诗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