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解王立春的儿童诗首先需作点不可或缺的工作,就是对诗歌理论中一些常见的说法,如“诗言志”、“诗缘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是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等进行点清理或正名。虽然苏珊·朗格早就说过,诗不是一般地表现情感而是表现情感概念,可实际运用中,总还有人习惯于将诗的思想情感和作者个人的思想情感等同起来,将抒情言志解释为抒作者个人之情,言作者个人之志。如果说这种错讹在成人诗歌那儿还因为作者和抒情主体常常一致而被掩盖,到儿童诗这儿,由于其创作者一般都是成人,在不易也不宜将自己的作为成人的情感直接表现于给儿童的诗歌作品中,矛盾就被明显地凸现出来了。“夏天是骑着乌云来的/夏天把乌云的头压得很低/乌云喘不过气/淌了一身大汗/汗水流到地上/人们还以为下雨了”(王立春:《夏天骑着乌云》)这是谁在说话?没有说。但是从作品的语调、用词,从作品的意象,从作品的想象方式等来判断,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如果说叙事文学中有一个叙述者,抒情文学中也有一个抒情主体,抒情主体不等于作者,《夏天骑着乌云》的抒情主体是作者设定的一个孩子。王立春儿童诗首先的特点就是在作品中设置一个儿童抒情主体,诗中表现的就是从这个儿童抒情主体的目光中呈现出来的世界,是这个儿童抒情主体想象、情感的具象化。
儿童的想象、思维和成人的想象、思维有何不同?任何想象、思维总是和个人的生活经验连在一起的,儿童的想象、思维自然联系着儿童自身的世界,王立春儿童诗通过儿童抒情主体展现的就是一个表现着儿童自身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儿童理性能力偏弱,由于不理解事物就变成事物,以己度人,以己度物,使世界向我生成,想象中的世界显出明显的童话色彩。
夜深了/大山呼噜响起来的时候/小路准备逃跑//推开缠在身上的树影/解开绑住脚踝的野藤/绕过会打人的小石头/跨过拦着路的溪水//月亮拎一盏灯照着/小路起伏的身影//没有一座大山白天不让小路/贴身跟着/没有一条小路不在月光下/逃跑
——《小路逃跑》
这是在写小路还是在写孩子?只能说是在写小路也在写孩子。只是,这儿的小路已不是只作为自然物的小路,这儿的孩子也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孩子,这是一个综合了人和自然物、孩子和小路的“意象”。这一意象是通过一个没有出现在画面中但却凝视着这一画面的孩子的目光“看”出来的,因此带着他的体温,带着他的情感色彩,他把自己烙印于对象,使对象向自己生成,自然被人化、孩子化了。物我一体,宾客万象,艺术世界现出一片童话色彩。《梦的门》、《路灯瘦鬼》、《枕着小河的膝盖》、《给天空写信的炊烟》等,收集在《贪吃的月光》中的诗大体都是以这种方式写成的。
写儿童充满互渗性的想象,塑造儿童想象中那个童话般的世界,关键是把握儿童想象中的自然物和儿童自身世界的契合点,以及它们如何氤氲化合,创造出新的形象和世界。这不是一个对着现成事物模仿的问题,也不是一个从“物”身上取出一些特征、从“人”身上取出一些特征,放在一起“拼合”成一个拟人形象的问题。作者需要在别人看不到区别的地方看到区别,在别人看不到联系的地方看到联系,从“无”到“有”,将意象作为新的存在者召唤出来。仍以《小路逃跑》为例,以小路喻孩子,二者并无形象上的相似,属远距。二者的相似只在作者发现的某些精神特征上。
白天,大山让小路贴身跟着,就像妈妈不让孩子离开自己身边。夜晚,万籁俱静,小路在朦胧的月光中向山外延伸,看着有一种“推开”树影、“解开”野藤、“绕过”石头、“跨过”溪水、向远处“逃跑”的印象。“推开”、“逃跑”等既是事物的物理特征,更是抒情主体从事物身上“看出”的精神特征。而所以能“看出”这种精神特征,就在将小路和孩子的身影叠合在一起,表现出孩子在白天被妈妈带在身边一直压抑着的逃离的欲望。将“逃跑”的欲望赋予小路,为本来静止的、无生命的小路注入生命,使小路顿时鲜活起来。将无外貌相似的小路和孩子放在一起,只取其某些动作、神态上的相似,影影绰绰,化静为动,画面极显空灵。再如《路灯瘦鬼》,就“本”而言,是路灯下十字街头的情景。高悬的路灯照出下面许多来往的影子,迷蒙幽秘,具有多向度的可阐发性。作者将其放在一个孩子的想象里,和孩子想象中的鬼魅影像联系起来,高高的路灯成了瘦鬼,路灯正下面的影子因为害怕缩成一团,花朵在风中摇曳也是因为害怕,摇头摆手叫风不要和她说话,如此等等,传达出一种极为神秘、紧张的气氛。可这又不是现实的紧张。作为艺术气氛,它和人的身体有着天然的距离。人们像作为抒情主体的孩子一样,隔着距离去看那个有点鬼魅特征的世界,神秘中带点恐怖,看着有点怕,但越怕越想看。作者借路灯下的景象将孩子想象中的鬼魅世界表现出来,一样带着孩子的体温,空灵迷蒙又生气贯注。
写孩子目光中的世界,反过来,我们自然看到使世界如此这般呈现出来的那个孩子,并循着这个孩子的目光走进他的精神世界。本来,小路就是小路,为什么在《小路逃跑》中成了一个逃跑的孩子?因为看小路的人感觉到当今的孩子有一种逃离母亲的欲望,或许这欲望就存在在他自己的身上。以这种目光看小路,从小路身上体现出来的欲望恰是看小路的孩子的欲望。本来,路灯就是路灯,街头就是街头,《路灯瘦鬼》中的街头为什么成为一个鬼魅攒动的地方?自然也折射着使世界如此这般显现出来的孩子的想象。经由这种想象,我们看到的是一颗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充满神秘感的孩子的心灵。“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借助反身抽象,以孩子眼中的世界曲折地表现那个看世界的孩子,是王立春儿童诗一个主要的表现方式。物我互动,人与他眼中的风景处在同一维度,人自然也成为风景或风景中的一部分了。
这也成为王立春儿童诗内容上的特点。从内容上看,王立春儿童诗很少像我们常见的儿童诗一样写道德、知识等较为理性的内容,而是想象儿童的想象,想象儿童的感觉,将儿童的想象、感觉中的世界具象化。这样说,并非意味有一个现成的儿童想象放在那儿供人们去模仿。所谓儿童想象,不过是一种较符合儿童心理、较符合儿童思维方式的可能性而已。就如我们说文学反映现实、“现实”为人们的命名提供了各种可能性,而其本身并不现成地摆在那儿一样。想象儿童的想象是基于儿童想象的一种命名、一种创造。创造的一端连着儿童想象,一端连着作家想象,作家以想象儿童想象的方式为儿童想象命名,将其作为存在者召唤出来,原来混沌的儿童想象有了形式,成为可视可听的审美对象了。作者创造了诗中那个看世界的孩子,自然也就创造了从孩子目光中呈现出来的世界,所以,归根结底,儿童诗中的儿童想象也仍是作家的想象,成败优劣,只在不同作家想象的新颖、丰富的程度上。王立春儿童诗对儿童想象的想象生动、逼真、空灵、生气贯注,为儿童诗创作开辟了崭新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