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蓓佳儿童小说新著《余宝的世界》写了这样一个故事:男孩余宝是农民工子弟小学五年级学生,爸爸是货车司机,妈妈给老板家做清洁,姐姐在超市当收银员。余宝是学校里的优秀生,连年考第一。一天晚上,在陪爸爸出车返回途中,他目睹了一场惨烈车祸。作为目击证人,本应立刻报警,但是,爸爸却选择了沉默并叮嘱余宝什么也没看见。因为爸爸认出,肇事车辆是公司老板的座驾。回家后,爸爸先是坐卧不宁,后来在老板找人顶罪后,开始心安理得起来。这件事好容易过去,可暑假中,接二连三又发生了很多事:最器重余宝的丁老师下岗去卖菜了;蓝天小学因安全隐患被宣布解散;为了能看一场3D电影,死党孟小伟外出捕捉彩蝶,竟然在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雨里丧生;老家的二大爷来治病,爸爸四处筹钱,最后留下一笔巨款后神秘失踪……
故事的起因是一则交通肇事逃逸案件的发生、侦破过程。生活里,类似的车祸天天都在发生,人们早已司空见惯、听惯,很少有人会去追根溯源。但黄蓓佳却以作家的敏锐触觉深入探究这一事件背后丰富的人性意味、生活蕴含,并将视角延展到更为广阔的社会领域,由此撩开了以天使街为圆心的社会生活的帷幕,让我们看到了那不为人所熟知的生活图景。
小说中,故事情节基本上都环绕“天使街”展开。这里是城乡结合部,外来务工者聚集区——地势坑洼不平、道路尘土飞扬、街区房舍凌乱、学校破败简陋……天使街的一切,都与这个美丽的称谓相去甚远。可这里,恰恰就是小主人公余宝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余宝的世界》里所有的故事,也都与这个特殊的街区环环相扣、息息相关。作家第一人称的叙事展开,余宝也都是作为亲历者、目击者、见证者、旁观者而存在。具体就是,让余宝以家庭为中心,通过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每每亲临天使街生活的现场,让那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在“我”的讲述中一点点珠圆玉润、一次次水落石出。
于是,小说中,随着“我”——孩子口吻懵懂而又清晰的讲述,读者看到了挣扎在城市边缘底层人群的生活状态,看到了余宝、孟小伟、成泰、罗天宇这些农民工子弟们因缺少道德框范、价值引导,而四处蔓延、杂草丛生的童年。
这是一种异于常态的儿童生活现实,让人读之心酸,也为之感慨、感动。
和余宝一样,孟小伟、成泰、罗天宇也都是农民工子弟,相似的家庭背景和共同的生活经历让他们亲密无间、情同手足。生活在父母身边,没有精神焦虑和亲情饥渴,衣食无忧,生活无虞,与乡村那些留守孩子相比,他们无疑是幸运的。但是,身处城市环境,他们的童年却也时常阴翳弥漫。与那些养尊处优、生活优裕的城里孩子不同,他们多了自由、玩耍、游戏,却少了体验城市文明、现代科技浸润下的童年生活的许多机会。一方面,他们固然没有周末补课的无奈、郁闷,少了功课成绩的竞争烦恼,但另一方面,他们同样也缺少网上冲浪的愉悦、山水游历的畅快,丰富阅读的欣慰,甚至只能靠想象去体味3D电影声电光影的奇妙感受……作为城市童年生态的有机组成,按理说,这些都该是他们童年生活的一部分,但是,父母卑微的社会地位,家庭贫窘的经济处境,以及由乡村迁移过来的封闭、落后的生活观念,就如同一道高高的墙,无情地隔开了这些农民工孩子与城市文明、现代科技的童年联系,以至于那些在城市孩子看来极其普遍的童年生活体验,竟然成了余宝、孟小伟、成泰、罗天宇们心中可望不可及的梦想、渴念。
小说中有这样的描述:余宝、孟小伟等几个孩子为了能够看一场3D电影,竟异想天开通过捕捉粉蝶、孵养菜青虫卖给菜贩来赚钱。最终,孟小伟在捕捉粉蝶时遭遇大雨,被坍塌的围墙掩埋。临终前,孟小伟将小瓶子里的粉蝶托付给余宝喂养,用这种方式延续自己那微薄而强烈的愿望……故事里,尽管余宝的行动最终被丁老师阻止,但是,孩子们是非不分、损人利己的计划、设想依然让人扼腕,而孟小伟因之丧生的遭遇更是叫人心痛。
于是,当余宝用爸爸给的钱请成泰、罗天宇看3D电影《闪电狗》的时候,作家这样写道:“在漆黑的影院,在一片惊叫和大笑声里,我看到了盘坐在一道雪亮光柱上的孟小伟。他还像从前那样瘦小,穿蓝色的短裤和条纹背心……他没有看见我们,因为他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大银幕。他跟我们一样陶醉和开心,他盘着膝盖前仰后合的样子,跟他在学校里看一本笑话书的时候一模一样。”
在这里,作家以幻觉形式让孟小伟圆了梦,也由此写出了“我”对友情的理解、珍惜和尊重。这样的细节让人心生温暖,但也更凸显了孟小伟之死的悲剧色彩。小说中,余宝、孟小伟、成泰、罗天宇代表了一个儿童群体。孟小伟用生命守护的其实是这些城市边缘孩子一个单纯而又微薄的城市梦。这个梦想何其简单,何其朴实,却是他们朝朝暮暮的情感所系、心灵所想。他们追求自己单纯梦想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坚韧、执着一如他们的父辈。这是孩子们向他们所在城市发出的微薄希求,也是他们内心的一丝暗哑呼喊。这样微弱的声音如同一道光束,照出了当下城市化过程中现代文明的盲区,也照出了隐藏在城市繁华景象背后的某种黯淡与荒凉。
故事末尾,三个孩子的生活都有了改观。而“我”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之后,更是顿悟到了成长的某种要义。这是小说令人欣慰的主题蕴示。确实,对童年来说,艰难、困苦或许就是一种锻造,淬火后的生命,可以更加坚韧地生长。
除了几个孩子,《余宝的世界》也表现了宽广的生活面。故事里的“天使街”显然是一种城市底层生活的缩影。这其中,余宝一家人的生活情状、精神面貌又极富代表性。朴实、坚韧、善良、自尊,既趋利避害、明哲保身,又见义勇为、慷慨担当……在他们身上,农民式的朴实与狡黠,善良与怯懦和谐交织、水乳交融。对权势的敬畏、谋生的艰难,可以让一家人在应挺身而出时诺诺而退、装聋作哑;可是,当陌生人遭遇抢劫,当亲人危难来临,当亲友濒临绝境的时候,无论母亲、父亲,还是孩子,却毫不犹豫选择了挺身而出,让自己的爱心、勇气、善良、热忱迸射光彩。当此时,这一家人所代表的蕴蓄在底层民众身上那种贫病相依、守望相助、不离不弃、慷慨善良的优异品性不禁汤汤而出,莹莹动人。
这就是底层弱势人群的生活,卑微而自尊,艰难而执著。生活的信念,就如同黎明的灯火,沉敛、坚定,静静闪烁,以那一丝摇曳的微光驱散心里的黑暗,也让即将到来的晨曦更为静谧、温暖。
黄蓓佳在《余宝的世界》中塑造了一个敏感、细腻、自尊、善良、乐观、坚强的少年主人公“我”的形象。人物心理细腻、传神,细节刻画鲜活、生动,生活质感、人性闪光时时可见,体现了黄蓓佳作为小说家的深厚功力。所有这些,都为《余宝的世界》营造了一种迷离而清晰、黯然又明亮、忧悒却温暖的艺术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