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初夏,我惊喜地收到84岁的徐怀中先生寄来的新作。草绿色的封面上两个白色大字格外醒目——《底色》。
徐怀中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学先辈。他16岁参军入伍,曾跟随刘邓大军转战太行山、挺进大别山;他的小说《西线轶事》,启蒙了整个军旅文学的春天,无愧于“当代战争小说的换代之作”;他领军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培养出一大批像莫言、李存葆那样的优秀军旅作家。
那么,他晚年的这部新作,向读者讲述的又是什么故事呢?我迫不及待地捧读起来。
“1965年冬至次年春,我从金边秘密进入越南南方,经历了4个多月战地生活,一直延误至今,才写出这么薄薄的一本小书。”
越南抗美救国战争,是越南人民反对美国侵略,实现国家统一的民族解放战争。战争从1961年5月美国派遣“特种作战部队”入侵越南南方始,至1975年西贡解放止,历时14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持续时间最长、最激烈的大规模局部战争。
《底色》是徐怀中先生率“中国作家记者组”在越南南方采访的一部弥足珍贵的“战地日记”;是一位老兵在“以往战争经历中从未有过的内心体验,一些深思与明悟”。当年,他回国后不久,“文化大革命”便轰轰烈烈开展起来,写作因此搁置。直到21世纪初最后一次乔迁之喜,才意外发现以为早已烧掉的出访越南南方的3本日记。
“40多个年头过去了。回眸之下,正可以随手触摸时空的纵深,俯拾流云逝水……”
恰是这种“延误”,使岁月的筛子过滤了那些容易障目的东西,使徐怀中先生获得了审视的高度。他历经八载春秋,从容地、理智地、深邃地,十分克制而又自然真切地道出了越战中的一段经历。
B-52轰炸机——空中巨无霸。每架可以携带炸弹50枚以上,共32吨,是普通大型轰炸机载弹量的两到三倍。弹坑直径30米左右,翻起的泥土如山丘一般。1965年12月7日,拂晓时分。徐怀中先生和10多位同志睡在用树枝搭成的大通铺上。忽然,应着爆炸声,像是有一根无形的长竿,齐刷刷地把大家全“掀”了起来,床铺有节奏地颠簸摇晃,大地从深处发出剧烈震动,天空像是不断地被撕裂、被折断……
“地毯式轰炸”、“饱和式轰炸”、“翻耕式轰炸”,徐怀中先生采访期间,数不过来多少次受到B-52轰炸机的关照。为保证“中国作家记者组”安全,越方4名警卫战士两名牺牲。可以说,自朝鲜战争以后,中国记者深入越南南方战场之久,历经炮火之险,恐怕无出其右者。
徐怀中先生将生死置之度外,慷慨前驱。他成功采访了上至越南南方最高军事指挥员阮志清大将、南方总部副司令员三姐、第四军区司令员三庭、下至珠姐、娟姐、六姐、阮氏梅、阮氏黎、阮文龟、阮文纳等几十个人物。
坐在小马扎上,两个宽裤脚像两面旗子,随着敌机轰炸冲击波哗啦哗啦抖动着,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执笔写出了多篇报道。他还浓墨重彩描绘了“卡德”号航母之役、布林克饭店之炸、公理桥袭击之憾等重大事件。他深感阮志清大将阵亡的无奈:“一位将帅,无论你怎样大智大勇,怎样久经历练沉稳老到,也无论你建立了怎样的伟烈丰功,在特定的某种必要情况下,个人所能采取的最后一个战斗动作,和士兵们同样的,那便是交出自己活扑棱棱的一条性命。这不是他个人可以选择的,却又正是最适宜于他的一种选择。部队伤亡数字过于庞大,多数人是在B-52轰炸下定格的。现在,阮志清同样被B-52弹片击中胸部,他本人也被列入了这个庞大军团的建制,他不再时时感到愧对在黄泉路上渐渐远去的将士们了。”
他难忘在“胡志明小道”上凋谢了青春的少女们:“小道,小道,我以为真的是那么一条羊肠小道。概念上就错了,实则是一张编织细密的交通运输网络,纵横交错,铺展在印度支那三国边界的崇山峻岭之中,是关乎越战整个棋局的一个生死“劫争”。美国战机不停地轰炸小道地区,5年中超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各国空军在各个战场投弹的总和,平均每平方米要承受3颗炸弹。担任抢修和运输任务的是十几万要成年未成年的女孩子,在极端恶劣的生存条件下坚守10年之久,她们的身心会遭受到怎样严重的摧残,这原本是不难想到的。但我竟把她们描写成如何由花季少女变为健壮俊美的南方妇女。我太麻木,太冷漠,太少缺了内心情感的投入。”
他悲愤地控诉了美军在越南喷洒“橙色剂”的恶行:“在D战区一个秘密兵站,站长告诉我们,美军出动机群,在这一带反复喷洒“橙色剂”32次。“橙色剂”为剧毒,对人体有长时间的潜在侵害,如同一种缓慢释放的酵母菌,愈来愈显现出无法遏制的毒性膨胀。受害者起初并没有太大不良反应,几年后,或至十几年后才开始爆发。有的皮肤开裂出血,有的呼吸困难,有的患软组织肉瘤,以及各种癌症。更骇人听闻的是,待受害者做了父亲,做了母亲,这才知道,天哪!越南民族的血缘链被打上了橙色烙印。”
他还借激赏“世界上最伟大的战地摄影记者”卡帕直抒胸臆:“他总是在着意捕捉战争中稍纵即逝的动感影像,将人在生死交替的一瞬间定格为永恒……他摄取到的是人类战争的底色,他留给世界的是一系列人的生命雕塑。他在踩中地雷之前,以自己生命终端的有限时刻,完成了他的封镜之作。这一帧黑白照片,是他眼中最后的世界: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一个永无宁日的世界,人们随时可能听到激战之前第一声枪响划破天空……卡帕是以他的镜头语言向世界发出警告,他祈望出现在他镜头下的种种惨剧,不至于无休无止,一再重演。我很悲观,卡帕和他同道的苦苦追求,是不是终将会付诸东流呢?”
是的,当今世界并不平静,有些地方仍燃烧着战火。一部战争史表明,往往讲不清楚究竟为的什么,两国间或是多国之间,禁不住会妄动干戈。天下兴亡系于一身的最高决策者们,即或是多么伟大英明,也不免在此留下败笔。历史一再提示人们,和平,犹如空气和阳光,受益而不觉,失之则难存。
战争的画布,底色已经无法更改,但可以有别样的构图。这就是徐怀中先生新作所表达的主题:把剑锻打成耕地的犁,做制止战争、维护和平的促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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