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坐在冬夜的炉火旁,不断将柴火放进灶里的妇人。闪烁的火光映在她明朗的充满笑意的脸上,故事就温暖地将你包围了;又像是在厨房里快乐地忙碌的主妇,惬意地享受着精湛的厨艺,同时与你分享色香味俱佳的美食。
在《黄鸡白酒》之后,迟子建很快又完成了《晚安玫瑰》。前者来自辛弃疾的词“谁唱黄鸡白酒,犹记红旗清夜,千骑月临关”,后者则不像书名那么浪漫迷人。看完这两部作品的直觉是,迟子建早已被贴上“温情”标签的背后,其实有着凌厉的一面。这凌厉不是说笔端又多么锋利,而是她融入对社会更多的体察和反思。但无论描写自然还是关注苦难,迟子建的作品一向诗意盎然。她很愉快地接受这一评价:“诗意在我眼里是文学的王冠啊。”
读书报:在您的很多作品中,对自然景物都有非常细致的刻画,那些美丽的自然风光像涓涓细流融入故事。这种对于自然的热爱与描写,在当代作品中越来越少了。似乎大家都没有心思去关注周围的景物了。您的这种风格,是来自俄罗斯文学的熏陶,还是受生活环境的影响?
迟子建:最主要的是生活环境的影响。你想啊,我出生在大兴安岭,十七岁之前,都没出过山,满眼看到的是大自然的风景。那里人烟稀少,四时景色不同,所以从童年起,我等于在看老天绘制的一幅幅风景油画——春日森林的嫩绿,夏日林间缤纷的野花,秋日五花山的绚烂,冬日冰河的苍茫,还有那沼泽上的水鸟,林间的溪流,变幻无穷的天空,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我想起故乡,往往就是这一幅幅诱人的风景图画。每当写到故乡,这样的风景自然而然从笔下流淌出来了,因为我小说的人物就活在这样的风景中。
读书报:《晚安玫瑰》中,景物的描写由大自然转移到城市,在露台、在屋顶、在高窗上。当您笔下的舞台转移到城市,心中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吗?
迟子建:没什么不一样的感觉。我描写的露台、高窗、坡屋顶,这样的房屋基本都在哈尔滨中央大街那一带,那里被誉为“哈尔滨建筑博物馆”,都是历经沧桑的老建筑,各种风格的,是个露天艺术长廊,我的笔徜徉其间,一样滋润!因为我把这样的建筑当成了自然的一部分。能够活在这样的屋檐下,比活在一个模式建造的钢筋水泥混凝土的楼群中,要曼妙得多!当然,我的笔也抒写都市里的狭窗陋巷,抒写像《黄鸡白酒》的小酒馆,它们在我眼里充满了世俗烟火气,一样是动人的风景。
读书报:《白雪乌鸦》、《黄鸡白酒》、《晚安玫瑰》(我把这个书名理解为红与黑)。您的作品,单看书名就是诗意并且色彩绚烂的。是有意为之?
迟子建:没有。也巧了,这三部抒写哈尔滨不同历史时期的作品,标题都是四个字的。《白雪乌鸦》因为写的是清朝末年发生在哈尔滨的大鼠疫,疫情恰好在冬天达到了高峰,而那个年代的哈尔滨,冬天最常见的就是白雪和乌鸦,所以就有了这个篇名,而它与鼠疫的气氛也是相符的。至于《黄鸡白酒》,它来自辛弃疾的词“谁唱黄鸡白酒,犹记红旗清夜,千骑月临关”。辛弃疾是我最喜欢的词人。至于《晚安玫瑰》,原来并不是这个篇名,是发表的最后一刻改的。
读书报:《晚安玫瑰》借着描写小娥的爱情,扫射了中国百姓的生存状况,买房的压力、婚姻的矛盾、甚至亲情的悖离……我很感兴趣这个题材是从哪里来的?写作的过程,是怎样的心态?您说过对这部作品比较满意,满意在什么地方?
迟子建:写作《晚安玫瑰》,差不多花掉三个月的时间,是我写的篇幅最长,也是注入思考最多的中篇。小说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欲望中挣扎,通过神灵或自我救赎,走上精神的皈依之路。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时代的风云变幻,对个人命运的影响。这里的两个女人——流亡到哈尔滨的犹太后裔吉莲娜和报社校对员赵小娥,都有“弑父”行为,所以最早篇名是叫《弑父的玫瑰》。编辑们觉得“弑父”二字放在篇名太直露,所以我最后改成了《晚安玫瑰》。我对它最满意的地方,就是对这两个女人的塑造。她们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是复杂的。
读书报:也许小娥的爱情只是表象,隐在背后的吉莲娜的爱情才是主线。一个优雅、高贵的老人,她的生活是孤独的,但是她的内心如此丰富强大。您想借此表达什么?
迟子建:吉莲娜确实是个内心强大的女性,这种强大,源自她的宗教信仰,源自她的沧桑经历,也源自她获得过丰盈的爱,哪怕它闪电般短暂,但足以照亮她的生命。她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不管生活多么孤独,但心底是有泉水涌动的。一个女人心底没有泉水,不管外表多么光鲜,多么年轻,都是缺乏生机的。而吉莲娜一直到老,都是有生机的。我喜欢有生机的女性。
读书报:小说中的吉莲娜杀死继父,但后来她的恨逐日消泯;小娥复仇之后,却毫无忏悔。为什么都是杀死父亲?有什么隐喻吗?为什么她们对于仇恨的态度不同,是因为宗教?宗教在您的作品中,感觉是以非常强大的力量存在。
迟子建:她们来自不同的国度,生活在不同时代,对爱情的态度也不一样。同样“弑父”,两者都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其实赵小娥“弑父”后,她也在“忏悔”,只不过和信奉宗教的吉莲娜表现形式不同而已。在我眼里,宗教如日月,接受它的照拂,心底就会有永恒的光明。
读书报:您写的每一部长篇都是大题材,《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是否在确定长篇写作时,题材是首要考虑的?可是您又如此擅长写小人物。大题材和小人物之间,您是如何驾驭的?
迟子建:的确,我所写的几部长篇,在别人眼里是“大题材”,《伪满洲国》写了14年历史,《额尔古纳河右岸》写了鄂温克这支部落近百年的历史变迁,而《白雪乌鸦》写的是发生在清王朝末年的哈尔滨鼠疫。不过在我眼里,题材没有大小,也没有轻重,关键要看作家对这样的“题材”是否产生了感情。喜欢上一个题材,如同喜欢上一个人,你才愿意与之“结合”,才会有创作的冲动。否则,再大的题材,与你的心灵产生不了共鸣,融入不了感情,你就驾驭不了这个题材。好在这三部长篇的题材,都是让我动心的。我与《伪满洲国》是马拉松式的“恋爱”,资料准备了七八年,写了两年,直至它出版,我与它“相恋”了十年。《额尔古纳河右岸》也是这样,对这个题材的爱,早就埋在心头,我一天天培养它,在做了大量资料和实地踏查后,这颗爱的种子在发芽后终于成长起来,我用两个多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它。而与《白雪乌鸦》是闪电式的爱,很快就掉入了这种写作情境,开始了一次鼠疫之旅。如你所说,我的这些长篇,不管题材多么大,写的都是小人物。即便《伪满洲国》里写到溥仪这样的大人物,我都是用描写小人物的笔法。因为我坚信大人物,都有小人物的情怀。而情怀才是一个人的本真。
读书报:您说过,文学写作本身也是一种具有宗教情怀的精神活动,而宗教的最终目的也就是达到真正的悲天悯人。在写作中,是否也贯穿着这样一种精神诉求?
迟子建:悲天悯人的前提,是这个作家对世界没有绝望,哪怕生活落入不幸之境,他们依然能用湿漉漉的眼睛打量尘世的风景。这个世界神灵与鬼魅共存,一个富有宗教情怀的人,会把“根”扎得很深,不会被鬼魅劫走。
读书报:您的小说多数是温情的,但是您对于死亡的关注也贯穿始终。为什么会经常会在小说中设置人物突然又离奇的死亡情节?
迟子建:如果你想到这世界上所有的人,终究会化为尘土,所有生者的名字都会上了墓志铭,你就能理解为什么我的作品里会写到死亡。死亡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谁都不能回避。(本报记者 舒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