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题目叫做《礼与十八世纪的文化转折——〈儒林外史〉研究》,看到这个题目,我首先想到的问题是:《儒林外史》在什么意义上可以作为新文化史研究的一个案例?我们知道,新文化史不是注重精英的思想经典,而是比较注重社会文化的层面。这个层面正是《儒林外史》所面对、所揭示的那个层面,虽然它是小说,小说具有虚构性,但是这个小说比较特别,讲的都是当时的人和事。从这个意义上,也许它可以看做一种史料,哪怕不能对应到历史上实有的人和事,但是它确实反映了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特有的现象,那它怎么作为新文化史研究的一个案例呢?这是我首先想到的一个问题。
我觉得这个书名不太好,《礼与十八世纪的文化转折》是一个太大的题目,你要处理的是思想文化的转折,还是学术文化的转折,或是社会文化的转折?这么一个题目是包含一切的,是根本没有办法处理的。要想用这个题目,至少对十八世纪礼学的整个变化发展必须了解,思想文化的脉络必须了解,然后才到社会生活,当然是跟文人有关的社会生活的变化。英文题目本来不是这样,Rulin waishi and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in Late Imperial China,就比较清晰。出版商可能觉得这个题目比较好卖,比《〈儒林外史〉研究》更能抓住人的眼球,但是如果进行学术批评,评论者马上会认为你这个题目太大。如果题目是从礼和十八世纪文化转折的角度去看《儒林外史》,就可以成立,就是作者新的贡献,以前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去看《儒林外史》。应该说,从整本书可以看出作者在文学以外的思想文化方面的训练是很好的。
一
《儒林外史》为什么叫“外史”?外史和正史有什么不同?为什么这个时代有这个外史?我想,外史所面对的不是儒学的主流精英世界(虽然精英世界的人数可能不一定太多),而是这个世界的外围、边缘。以前有人说《儒林外史》表现的是一个失意文人的世界,主要是讲这些失意文人的事情,倒也不必这么看。我觉得它之所以是外史不是正史,是因为书中人物没有进入真正的主流世界。吴敬梓的时代,主流的精英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这就不得不回到十六世纪、十七世纪。十七世纪有顾炎武、黄宗羲、王船山这样的大儒,十八世纪有这样的大儒吗?即使讲社会文化,我们看十六世纪从正德到万历时代,如果讲儒林的状况,最兴盛的就是讲学,以阳明学为中心的讲学,到处都是讲会,到处都是以理学为中心的讲会,吸引了各个层次、各个方面的人,不止是精英人物,很多底层人物,都有参与。这是那个时代真正的儒林面貌。每个时代都有失意文人,不可能没有,但是我们要知道,那时主流世界即使不说是人人意气风发,也是思想研讨非常活跃的。十六世纪、十七世纪理学主导下的士风都是这样。即使到明末清初,政治变化了,那些大儒也还在那儿奋力地做大学问、写大书,面对那个时代历史文化的重大课题,这些在《儒林外史》里根本不能反映。不能反映是有苦衷的,因为在十八世纪,即使是主流士大夫和知识人也已经没有那个东西了,为什么没有呢?十八世纪是儒学精英理想失落的时代,儒家理想失落,代之以考据学的研究、礼学的研究,这些都是以理学的退场作为前提的。当然还能找出一个半个理学家,但总的来说,这个时代理学不在场,对思想、对理论的研究没有了,没有程、朱、陆、王这样的大儒出现,剩下的世界不就是这么个世界吗?有几个还有操守的人,大部分是这些俗儒。换个时代,就会把那些失意文人带到理学的社群里,儒学的面貌就不一样了。
回过头来再看十八世纪这个时代,乾嘉时代当然有重要的意义,但是从儒学史和当时社会来讲,它就是一个远离理想、脱离理念、没有思想的时代,这个时代的结果就是造成这样一个儒学世界,这样的士风,这是对儒学的伤害,也是对中国文化的伤害。
二
回到这本书。有人认为吴敬梓是颜元的再传。我想讲,颜李不是只讲礼乐兵农。就颜元说,“礼乐兵农”只是“三事”之一,前面还有两件事。一件事是“仁义礼智”,是讲最重要的、普世的价值。另一件事就是“孝友睦和”,社会层面的实践问题。没有了前面一句,就没有了理想和价值;没有了后一句,就脱离了社会秩序的实践。而《儒林外史》正是这样,所以只讲“礼乐兵农”还没有真正理解颜元的儒学思想。
回过头来讲“礼仪主义”,很多研究清代史的人叫“礼教主义”。当你讲十八世纪文化转折的时候,必须要讲清楚明清文化的转折。我刚才讲了几种文化,现在就讲学术文化,礼学的明清转折是什么?以十六世纪为中心,可以说明代的礼学是家礼学,家礼学不是研究王朝礼、聘礼,是真正研究落实在社会民间的礼的体系,家礼是真正能够落实到社区、落实到宗族、落实到民间实践中的东西,这是明代礼学的主流。清代正好相反,把家礼学作为礼学的杂类排除出去,转到经礼学。但是这个经礼学的研究怎么能够落实到社会基层秩序的实践?这就跟家礼学有很大的不同。比如泰伯祠,在里面走两下,对社区、农村真正的实践能有什么作用?不是毫无作用,你在那儿慢慢地摆那些仪式,对你的性情陶养也有一定意义,但是就它的社会功能来讲,与社会实践是脱节的。
礼书的编纂,乾隆的用意是要要结合民生日用,可是到了四库全书和知识分子那里,全变成了经典研究。乾隆还有点经世日用的意思,可是到了乾嘉礼学,特别突出的是仪礼,仪礼多复杂、多繁琐,跟社会实践越来越远。但是后来乾隆可能觉得也不错,知识分子也不用搞别的了,就这样作经典研究吧。
明代的礼学到清代的礼学最重要的变化是从家礼学到仪礼学的变化,而仪礼学是最容易脱离实践的。比如礼的功能,最重要的礼学应该是收族、互助、正俗、宗法秩序的重整,而通过仪礼,则很难下沉到这个世界。书里讲泰伯礼,泰伯礼的实践性实际上是很差的。泰伯祠在南京,它跟更基层的农村社会宗族文化的建设、宗族秩序的建立都没有太多的关系,就变成好象城里人在看节庆一样,好像南京城里多了一个节庆仪式的表演,如此而已。
三
商伟的书是以二元礼和苦行礼两个概念形成总体框架,我对此还是怀疑的。苦行礼的说法基本是不能成立的,中国历史上,没有这种苦行礼,也没有这么说的。商伟突出苦行的意义大概是受到韦伯的影响。韦伯讲儒家的入世苦行,但是在中国儒家文化里不这么用,这在历史上没有根据。另外,它所描述的现象,像郭孝子,他是孝行的实践,那是德的范畴,不是礼的范畴,不能把这些德行的实践都纳入到礼,把它叫做苦行礼,它并不是礼。我的看法,苦行礼的概念恐怕是不能成立的。
泰伯祠当然是典型的礼乐文化的一个例子。礼的层面是很多的,如果只从礼的功能上来讲一元、二元,那么礼可以三元、四元、五元,很多元,因为礼的概念不是从形态上来讲,而是从功能上来讲,礼有很多功能,《礼记》里已经说了。而这个时代就礼的范围来讲,一般我们是分为四大类,礼经、礼制、礼教、礼俗。礼经就是礼的经典,这个经典独立构成的世界,这是文本的世界;礼制包括各种制度的建设;礼教不是在正式的礼经里,但是有各种家礼等文献,构成了整体的文化气氛;最后是礼俗,跟各种地方风俗结合的东西。所以礼的范畴是很广的,现在所谓二元礼只是从功能上区分,这不能真正掌握明清的礼的本体和礼的功能。说礼具有二重性可以,但很难说二元礼。
有关明清礼文化的转折和18世纪礼学的研究,中文世界已经有很好的研究,如张寿安的研究,但本书在修订中都没有参考,是个遗憾。
(本文根据作者在《礼与十八世纪的文化转折》研讨会上的发言整理,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