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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03月27日 星期三

    三月

    陈应松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3月27日   03 版)

        三月,一个娇嫩的词,像豆腐一样嫩,生怕被冬天抢走。三月走着,走着,变成了一个宽阔的、令人景仰的字眼。三月不是一个季节,是一种冲动。三月只有与农历结合才是温暖的,笃定的温暖。在农谚的三月天,已是犁耙水响,紫燕归来,寒冷已呈强弩之末。虽然有“不吃五月粽,不把寒衣送”之说,三月不会管它,那是一些缺齿老人的过时忠告。许多农谚的字缝间早就温暖如春了:“七九六十三,行人把衣宽……九九八十一,黄狗歇荫地。”还有古诗:“吹面不寒杨柳风。”呆在家里,还是厚厚的冬装,烤着火,缩着脖子,似乎就这么将冬天继续过下去。一出门,挣出一身细汗。噢,春天真的来了?太阳有些晃眼。我看见人们在微博里、在QQ上呼吁:该死的春天咋还不来?花,开呀,开呀!春天,再不来,我会让你哭得很有节奏!这种起哄似的、拔河似的、墙倒众人推的、恨铁不成钢的呼唤中,春天就随三月来了。

        可季节很慢。春天是那种蔫性子,不像冬天生猛,一阵风吼吼地就来了。她从那些不知名的草芽上试探着。等人不注意,焦急得快跳河时,她来了。小小的风和小小的太阳,要你说,暖阳。多说几遍,死皮赖脸地表白。我真的暖吗亲爱的?她来了,轻手轻脚的。有点弱不禁风,有点懒散,有点不在乎,还有点狡黠,有点调皮,有点浪,有点淡香,不知从哪儿就来了。

        鸟在窃喜,叫声宽厚稳沉。它们的巢,谢天谢地,终于不再在北风的漫长施暴中摇摇欲坠了,是暖巢,对,是暖巢,不再颠簸,可以做春梦了。春梦当然喜欢。如果模糊了农历和公历的界线,它是一个憧憬词。一个不是乍暖还寒的怪物,一个没有阴谋和假像的日子,一个可以放心外出的天气,内心对这个世界有了信任感。三月是一种生活方式。三月突然让天空变得忙碌,纸鸢乱飞,燕子筑巢,蜜蜂搬蜜。苍蝇和虫蠓也出动了,夹在天空的选美队伍里。

        没有城里人的亢奋与滥情,没有夸张地投身,不去凑热闹扎堆,这里看一下,那里看一下,摆个pose,伸出V形手,傻乎乎地笑,上到微信微博,与花比美。三月在乡野委实太多,不值得大惊小怪,左一个三月,右一个三月;这个坡一个三月,那个沟一个三月;腐草间是三月,池塘里也是三月。不止几株樱花杏花,不是一个盆景大的公园。三月在乡下漫山遍野,无边无涯。每一块地都是三月的集市,每一道沟也是三月的百货大楼。不集中,不刻意,不显摆,素面朝天,但香艳逼人,琳琅满目。也不尽是这样。乡村的三月还有许多残忍的残余,留着寒冬清算大地的证据。比如一个草垛上,一棵树上,牵着吊着绊着葫芦或是丝瓜的枯藤与衰果,它们在风中冒充生命飘摇着,让春天无奈;一头脱光了毛的牛,有些蹒跚地在一丛青草前试着恢复味觉;月亮还是显得有些阴鸷,像是冬天最后的帮凶。对春风领悟迟缓的树木正在蓄势待发,但还没有完全醒来。屋前屋后的杏花急不可耐地向枝干攀援,成团成簇,把这种树堆砌得花里胡哨,打扮得像个疯子。一株野樱桃却像一个村姑在水边羞涩地微笑着,很安静很安静。在三月的原野上,春天有许多敢死队员,在已经占领的高地上欢呼。我看见有两只蜜蜂嗖地从杏树上飞走了,飞向荠菜花开的田垄。那里的荠菜茂密广大,风吹过时,一浪一浪卷走,又一浪一浪回来。我不喜欢在这个季节盛开的泽漆,它们几乎要占遍荒野,花不像花,叶不像叶。它们的俗名叫鬼打伞,在荒山野冢,长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伞阵,太吓人,太不识时务,喧宾夺主。但是回到城里,我会怀念它们。我怀念乡村的一切,包括我不喜欢的植物和野狗。

        三月让田野和视野圹埌无垠,越往三月的深处去,所有的庄稼和植物都像潮水一样暴涨起来。这是一个节骨眼,一个路口。阳光一天一天艳丽,天气一天一天通人情,像狗一样好使唤。天空一天一天高且蓝,终于,油菜花成为了大地的新宠。她太强势,太霸道,目空一切,兀自癫狂。哦,这黄色的浮金,花蕾四射,铺在广大的天空之下,仿佛大地就是一场香喷喷金灿灿的盛筵。空气纤尘绝无,烟岚如缕,粉粉的,晃晃的,耀眼炫目。因这大手笔,整个田野色彩饱满,豆蔻年华,青春逼人。鹧鸪一声一声,叫声含着水雾。路边的野芹菜蓊蓊翠翠,半夏、天门冬、麦门冬、绿蒿也同麦苗一起茂盛着,水中的蒲草绿芒初现,榆树从疙瘩里抽出枝条,在阳光下抖擞着透明的小叶片。雄壮的高压铁塔手牵着手,跃向大地的尽头。偶尔一阵沾衣欲湿的杏花雨,很小,但是大地湿了,人的衣裳真的湿了。一会儿,太阳出来,像水洗过一样。太阳在田野上滚动,在温润朦胧的蜃气揉搓中,像一团铁泥向上抬升,红嘟嘟的,冒着热气,弹射到油菜花的花海之上,光芒四处流淌。布谷鸟的叫声从天空划过,但你看不到鸟儿。布谷鸟的叫声是季节的闹铃。

        在这样的夜晚,在你的窗口,植物生长的气息会偷袭过来。我经受过的这种遥远乡村的春夜,根本让我无法入眠。像是在听一场吵架,像是所有生灵的不满和吼叫——虫吟如奔腾呼啸的潮汛一下子随月光涨了起来,比着它们的嗓子。这是一个正在苏醒的夜晚。无论多远,春天都在。这些虫子,它们的声音咋就这么宏亮?书上叫虫吟。但我的乡村三月夜是吵闹不堪的,哪有低吟浅唱,就是大吼大叫。是不是这样的夜晚它们有太多的激动要呼朋吆友?是不是憋了一冬的嗓子已被月光清洗畅亮?是不是有太多的话要向这暖和的世界倾诉呻喊?它们是不是一群上访者?一次虫界的不知所以的群体性事件?这些从地底下一古脑钻出来的小虫子,它们比人的喉咙还粗,真是不可思议的怪事。蛙声倒显得很落寞,很清静,很淡定,三声两声,不想凑这个热闹。主要是虫子。太吵太吵。这是咋回事啊?难道不能静静地享受这上苍赐予的时光,静静地恢复元气?它们扯着嗓子,就像是每个的口里含着一块钢片。叫吧,叫吧,聒噪吧,三月无法阻止你们的歌唱和久别重逢。

        细数,从大野上吹来的熏风,带来了油菜花、荠菜花和蒲公英花和野樱桃、野杏、野苜蓿花,以及植物和水面的香味。头脑一片空白,不要去分辨谁是谁,谁多谁少。田埂阡陌上,更多的菟丝子、灰灰菜、野豌豆、猪毛蒿、鹅不食、乱眼子,一些田野上有乳名和诨名的植物,都有了,一个也没散失。远远望去,整个村庄浮在油菜花海里,仿佛泡在蜜里一样。

        我不嫉妒那些享受三月的人。我返回书桌,开始满怀敬意地书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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