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9日,我收到一位杭州朋友的来信,他很欣赏诗人张枣(1962—2010)所写的十四行组诗《跟茨维塔耶娃的对话》,认为这12首十四行诗是“当代中国诗的极品”。
组诗第三首第一句为:“我照旧将头埋进空杯里面”。他听张枣的学生说,张枣生前讲“空杯”这个意象来自茨维塔耶娃的诗歌。可是这位朋友翻遍了茨维塔耶娃译诗集和《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生活与创作》上中下三本传记,却找不到有“空杯”的那首诗。他问我是否知道这首诗,如果没有译过,能不能上网查找俄文原作?我回信答应尽快寻找。
我翻译过茨维塔耶娃一首诗《我一直重复头一行诗句……》,有打翻酒杯的情节,那是1941年3月6日写的,是她生前留下的最后一首诗,其中的四行摘引如下:
哗啦一声!碰翻了酒杯!
杯中酒浆尽情地倾泻。
从桌布上面流向地板——
如眼中泪水,伤口血液。
诗句已经隐含着不祥的预感和征兆。不过,这里并非“空杯”。我上俄罗斯Яндекс网,输入关键词“Цветаева и пустой стакан”(茨维塔耶娃和空杯),还好,居然找到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写抒情女主人公让吉普赛女郎看手相,吉普赛女郎说道:
“滔天巨浪有灭顶之灾,
那样的浪涛——尚未到来。
你每只酒杯都空空荡荡。
你本身就是口舌的海洋。
一个接一个你砸碎酒杯,
你让我们都沉溺于海水!……”
茨维塔耶娃的名字叫玛丽娜,从词源学角度分析,这个名字跟海洋有关。吉普赛女郎指出她未来有灭顶之灾,她的酒杯都空空荡荡。这个“空杯”的意象应当与张枣引用的“空杯”吻合或者接近。我写信把自己的发现和判断告诉了那位朋友。可是“空杯”引起的联想却萦绕不绝,如丝如缕。
“空杯”——无论从视觉形象还是从听觉感触,都带有悲剧色彩和凄凉意味。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词句“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或许因为“杯”与“悲”是同音词吧?
更贴近的是岳飞词《满江红》的句子:“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还有陆游的《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
“空杯”——“空悲”,看着凄凉,听着凄凉。
不过,也不尽然。有的诗也出现“空杯”的意象,虽有几丝凄凉,但又搀杂了调侃,因而不乏幽默。不久前我翻译了俄罗斯诗人古米廖夫的一首诗,就属于这种情况。
尼古拉·古米廖夫(1886—1921),是俄罗斯阿克梅派首领,著名诗人阿赫玛托娃的第一任丈夫。他喜欢中国文化,1918年出版了诗集《陶亭——中国诗》,共收入16首依据法文转译的诗歌。有“空杯”意象的是第六首,原作标题为“Три жены мандарина”(《官员的三个妻子》),其中мандарин这个词,刘泽荣编《俄汉大辞典》给出的解释是“中国清朝时代的官员”。我把题目译成了《官老爷的妻妾》,整首诗引用如下:
发妻
深深的酒杯里还有酒,
碟子里摆放着燕窝,
自古来老爷敬重元配,
祖宗的规矩不能破。
妾室
深深的酒杯里还有酒,
碟子里有肥大的烧鹅,
既然老爷没有子女,
纳个妾室也不为过。
侍女
深深的酒杯里还有酒,
碟子里有各种菜肴,
虽然老爷有妻有妾,
他觉得夜夜新鲜最好。
官老爷
深深的酒杯再也没有酒,
碟子里只剩下红辣椒。
住嘴,唠叨的蠢女人,
别把可怜的老头儿嘲笑。
这首诗的结构类似戏剧,每次有两个角色出场,一段台词。四段台词分属于四个角色。“深深的酒杯”重复出现四次,直到里面“再也没有酒”,成了“空杯”,而桌子上碟子里的菜肴不断更换,象征着不同角色的不同身份和地位,其中调侃的意味强烈。
译完这首诗不由得想起了前清遗老辜鸿铭的“茶壶茶碗论”。辜老先生主张纳妾,除了妻子淑姑,还娶了日本姑娘吉田贞子做二房,晚年又收了碧云霞。他有一套理论为纳妾辩护,说这个“妾”字是立着的女人,就为让男人靠在上边休息、娱乐。有次在北京,两个美国小姐反驳他说,依同样道理,一个女人为什么不可以找几个男人做依靠呢?辜先生指着桌上的茶壶茶碗说,一个茶壶可配四个茶碗,一个茶碗安能配四把茶壶?
当今有些腐败官员,包二奶,养小三,可能打心眼儿里喜欢辜鸿铭的“茶壶茶碗论”,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似乎跟诗中这位清朝官老爷也接上了轨。
查阅俄文资料显示,古米廖夫这首诗是根据法国女诗人朱迪特·戈蒂耶(1845—1917)的译本转译的,资料还说戈蒂耶翻译的这首诗是唐朝诗人皎然的作品。我上网查阅皎然诗集,却怎么也查不到这首诗的原作,心理一片茫然:一个诗僧怎么会写官老爷娶妻纳妾的诗篇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会不会是那位想象力丰富的戈蒂耶小姐弄错了中国诗人的名字呢?
杭州朋友当初的疑问或许有了答案,可是我的疑问得不到解决,反倒成了心头的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