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淘尽风云事 毕竟书生最可人”本是笔者观看电影《建党伟业》后敬题陈仲甫、胡适之两位先生的诗句,一口气读完龚刚所著《百年风华:20世纪中国文学备忘录》,对书中论及、也是笔者钦佩和热爱的一些20世纪的“风华”书生,不禁又想起这句诗来。
陈寅恪是20世纪最可人的书生之一,读书人对他的生平都是耳熟能详的。《百年风华》中《陈寅恪三题》一文写道:“陈寅恪晩年以明末清初名妓柳如是为一生学术之发力点与寄托,实为个人性情、趣味与学术能量之顽强而富有生命力之大爆发,足见其‘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认为“陈老身处不夷不惠之境,其身世哀感与文化悲感缠绕一处而中心郁结”,“其所寄托处,实为固有文明反照之余晖。”这与陈先生《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眞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数句正好印证。另外,《陈寅恪三题》一文还对陈先生以考证杨玉环非以处子之身入宫这样的“微事”来证“李唐一族之所以崛兴,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这一“公案”予以平议,不认同钱钟书、何祚麻等人不以陈先生考证此事为必要的观点,而认为“史学大师陈寅恪以小见大,让后人从杨贵妃的体重、是否处子入宫等貌似八卦香艳的问题,看到历史的本质和眞相”,“可以看到华胡混血所带来的贞洁观念上的转变等”,可谓能得陈先生这一论题的管键,允为知音。
尽管本书在上述问题上不同意钱钟书的观点,但这只是就事论事,并不妨碍作者对钱先生的尊敬,作者硏究钱先生的生平、著作有年,是者是之,不是者则不苟同,才是学者所应有的胸襟气度。书中有两篇文字专论钱钟书的小说《围城》,其中《“围城”情境与人生八苦》在论及《围城》所隐示的人生终极的悲哀时写道:“这一段心理独白通过把一个人的多种往事假想成、分解成‘许多’自己的消亡,写尽了人生之旅途中的幻灭与荒诞,失落与无奈,让人读来欲哭。”笔者也是《围城》的万千爱好者之一,也曾读过很多专业学者和一般读者对《围城》的平述,有些学者认为《围城》对当时知识分子的讽刺太过刻薄,有些学者认为小说的腔调过于油滑,有的只关注包括方鸿渐、孙柔嘉二人婚姻在内的一个个“围城”,而忽略了这部小说里巨大的终极的悲哀和无奈。此文颇具慧眼,直窥钱钟书的内心,行文之中更丝毫不掩饰一种诗人的哀乐纵情。
书中《郁达夫的秋兴》一文详细解读了达夫的散文《故都的秋》,在简述郁达夫生平主张和其文学的一般特点后,作者笔锋一转,写道:“古往今来,写秋的文字甚多,唐李干卿《听秋虫赋》,宋欧阳修《秋声赋》、苏轼《前赤壁赋》,精到、隽永,皆是咏秋名篇。秋之为物,如郁达夫所言,‘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佳人伤春,志士悲秋,确实是自宋玉以来文人墨客的笔底最喜纵情抒发的感慨。文中又写道:“郁达夫写秋,不是静物画般地描摹物象,而是写出了时序之感,写出了历经沧桑之后的成熟风致,这是他的时间意识。”确实,郁达夫深谙古典文学,旧体诗词造诣极高,其经历和抱负也颇引古人为同调,他写秋兴,自然不同于一般白话文作家写出的秋天。
“当代华人社会,以诗自鸣者如恒河沙数,其中亦不乏名家好手,但令我钦服而念念难忘者,惟海子一人。”百年新诗史中,海子的诗无疑是黄金钻石一样的存在,所以《海子,或以梦为马》一文的这句开篇语,笔者也是极赞同的。海子是安徽怀宁高河人,笔者的祖籍也是高河,所以每读他的诗,总有一种格外的亲切。一般的文学史或者文学作品选,都喜欢选海子的那首《亚洲铜》,令人莫名其妙,大概这首诗可以和“黄土地”、“黄皮肤”扯上关系。海子的《祖国,或以梦为马》也是我最喜欢的现代诗之一,正如龚刚文中所言:“海子的这首诗,道破了诗性精神与世俗世界的本质对立,道破了诗人的悲怆命运,道破了诗人对民族文化和五千年历史的洞察与挚爱,深情而深邃,纯眞而执着,他的诗性语言与诗性想象也充分显示出一个天才诗人的造诣。诗,就是他的精神祖国,魂梦相牵,生死相许!每一次默诵着这首诗,我都会有一种不断强化的热爱与感动。‘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没有别的诗句能够以诗性精神本身一再震撼我的灵魂,让我有一种浴火重生的欣喜和颤栗。”——慷慨淋漓的文字,说尽了我的感受。
《百年风华》所论及的林语堂、穆旦、沈从文、张爱玲、金庸、王小波、余华等人也都是我尊敬而热爱的作家。写到王小波时,本书开篇即写道:“王小波的核心思想概括起来就是:无智、无趣、无性的生活是不值一过的。”而将论王小波思想的文字作为第一篇,昭示作者文字喜好的同时,也暗示了作者推崇王小波的“思维的乐趣”,也是引王小波“我早已超越了老鼠,不再向往货仓”为同调之意。写到余华时,作者也是开篇明义:“在鲁迅那一代作家之后,浙江的文坛似乎有些后继无人。余华的出现算是打破了这种沉寂。”
《百年风华》论及的,还有莫言、苏童、残雪、杨炼等先锋派小说家、诗人;近于正统王蒙、王安忆;有独特个性的张承志、王朔、李敖;还有“大侠”金庸和学者杨绛;等等。另有述及洛夫、李欧梵以及和澳门有关的许地山、郑观应等的文字等,涉及面广博如许,合而观之,中心则能殊途同归,正如作者自己所写:“斜阳草树,往事并不如烟。对爱与自由的渴求,对美好价値的追寻,对文人情趣的讲求,对人生荒诞性的探究,对现代都市体验的好奇与沉迷,对人性恶及伪善世风的拷问与反讽,对民族命运的关切与忧思,对个人精神归宿的求索与焦虑,构成了百年来中国文学内在精神的不同侧面,幻化出百态千姿,奕奕风华。”——这些百年来的灼灼光华,不应止于备忘,而更应永存以反思观照,爰鉴已往,以追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