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送我一本书,书的封面色彩极为简单:白与黑;设计也极为简单,一个看似怀孕的女子高举双手似在跳舞又似在祈祷。友人说,看看吧,这是一个世界著名的舞蹈家洪信子的自传。洪信子?洪信子是谁?友人笑而不答,指指书:看了就知道了。
将信将疑中我翻开这本文汇出版社出版的《为自由辨》,却成了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一口气读到两眼发花,心情如一叶扁舟般跌宕起伏在洪信子的传奇人生之中:大学毕业后远走异国他乡,却在年近27岁时突然痴迷于舞蹈,并以舍生的勇气“撕裂肌肉”,磨筋砺骨,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肉体痛苦,终于在33岁时以一支现代舞《哀悼》享誉纽约舞台,次年又以《喷薄》再度获得无数好评,并在纽约、韩国和印度巡回演出,赢得了前卫舞蹈家的桂冠。正在声誉鹊起之时,洪信子却又舍弃一切声名,孤身一人前往印度,去接受一种严格不苟的苦行去了。在那里,她可以在椅子上酣睡,在土地上酣睡,可以和“地上的土粒、草尖儿上的露水和昆虫、石头”一起“在迎接阳光的照射时慢慢苏醒过来”。她仅以长袍裹身,吃无定时,无水可饮时便以自己的尿止渴。她走进古老的寺院,拜访虔诚的喇嘛,观看火葬的盛景,以骷髅盛水而饮。她体验苦修,聆听死亡,而所有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苦询困惑:舞蹈是为了什么?我们为什么活着?什么是生命的本质?
苦修使她的身体遭到极大的毁损,她患上了坐骨神经痛,无法行走,以至于疼痛的左腿比右腿变短了。但苦修却使洪信子探明了长久以来的困惑,探明了舞蹈之于自己就是一种求道的过程:“所有的舞蹈作品最终都是要表达达到自由的瞬间以及情态。”舞蹈既不为金钱,也不为掌声,甚至也不为舞者自己,舞蹈的最高境界就是“舞者遁形,唯有舞蹈留下。”还有什么困难能够抵挡得住求道之后的我即舞蹈,舞蹈即我的洪信子呢?即使此时她一身病痛,行走困难?正如她书中所言:“舞蹈并非健康之人的专利,它是任何人都可以掌握的,哪怕是瘫痪的人。”甚至还在床上躺着之时,她就在舞蹈。一旦恢复健康,洪信子心中涌动的所有舞蹈冲动便都如岩浆般喷发出来,她的《诞生》《螺旋形对角》等使她在重返美国舞蹈界时受到了极大的关注。为了避免都市的豪华与喧嚣影响自己的冥想和淡定,洪信子还在夏威夷火山口的森林地带为自己设置了隐遁之地,以让自己能够在明月之下的黑沙滩上光着脚独自跳舞,并合着大海的波涛幻化成大自然中的一分子。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洪信子在纽约表演孕妇之舞《继续》,一时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
一个特立独行的灵魂,注定是一个叛逆的精灵。一个叛逆的精灵,对生活的浓烈透视又往往是和孤独、死亡与肉体紧密相连的。洪信子说:“我不躲避和死亡有关联的任何地方,我去找那些地方,能最彻底地感到死亡的场所,是焚烧肉体的地方——火葬场。……在印度,我一有空就去火葬场,在那里,我唱歌跳舞,做冥想。”“死亡不是生的结束而是生的一部分,算得上是生之巅峰,如果害怕人生之巅峰,怎么能快乐一生呢?”所以,洪信子认为死亡可以是一种美丽的仪式,一种美丽的祝福,一种美丽的跳舞和歌唱。洪信子对生与死的感悟已经升华到哲学的高度,也因此,她的舞蹈在表现生活的时候,也具有了一种哲学的高度。不再像传统舞蹈家那样尽情表现生活之美的洪信子,常常喜欢在作品中表现生与死的纠结。
洪信子在表述她对生活的理解时,呈现出的也是一种全新的舞蹈语言,一种全然不同于传统舞蹈的形体语言,换句话说,洪信子的舞蹈不像传统舞蹈那样讲究繁复的形式、高超的技巧、优雅的形体、夸张的妆容等等,她的身体语言是静默凝重的,甚至可以说是阴郁的,处女作“《哀悼》是从韩国传统的哭开始,长久的哭泣之后,我慢而又慢地梳理长长的黑发,然后转过身去,背朝观众,脱掉身上的衣服,换上另外一件,然后在火盆旁边化掉一张张纸钱。随着烛火的熄灭,舞蹈便结束了。”《螺旋形的对角》则是舞蹈者身穿深色长衫,用左臂将一只骷髅捧在腰间,身体不动站在舞台中央,“慢慢地,慢慢地,好像温暖的春风吹拂着花儿,划出弧圈,摇动着骷髅,右臂向身体的反方向划着弧圈,指尖敏捷地舞动。”洪信子用这些舞蹈动作象征着诞生和死亡,以及永恒的无限运转的生命的轮回。《继续》的语言则更为简约,洪信子挺着即将分娩的大肚子,脚穿简单的高底木鞋,在舞台上缓步而行,通过微量的动作,把女性孕育新生命的各个阶段表现出来,给观众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当然,任何形式的叛逆都必定会遭到传统力量的批评,洪信子的舞蹈也不例外。在书中,洪信子坦率地描述了,对习惯了传统舞蹈语言的观众来说,自己的舞蹈语言是他们无法接受的,一些舞蹈大师也认为,“就那样没有变化地站着,这算什么舞蹈。”甚至洪信子的母亲在看她的《哀悼》时半途退场,因为洪信子在舞台上既没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又不停地在哭泣。“你在美国过着乞丐一样的生活,好不容易学成了一种东西,就是这个吗?”母亲非常不快。但无论是行家的质询、观众的不解还是亲人的责难,从来都没有打垮洪信子以舞求道的信心,正如20世纪初的舞蹈家爱莎多娜·邓肯始终不向传统舞蹈艺术低头一样。洪信子认为,与传统舞蹈语言相比,自己的舞蹈语言是自由的,“完全没有理由轻视身体自由的动作。如果轻视,舞蹈就会越来越颓废。”它“能否被理解决定于接受者的意识体验。”只要有“动作的新鲜感与自由感,进入迷醉状态”就是舞蹈。而那种“就像是被禁锢在严格控制的方位中”仿佛是“沉重的束羁身体的空气”一般的舞蹈语言未免“太使人憋闷了。”她以磐石一样的坚毅,求道一般地虔诚在自己的艺术道路上坚持不懈地走下去,坚持不懈地热切关注着生与死、孤独与静默、婚姻与性爱,并用前卫先锋、清晰大胆、以静制动的舞蹈语言表现着她的感悟。
今天,她所创造的那种柔韧不断,绵延不绝,静态中蕴含着动态,动态中隐藏着静态的舞蹈语言,已经在世界舞台上形成了一种强大的磁场,让凡是看过她舞蹈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要被拽入其中。正如《纽约时报》的首席舞评家安娜吉赛尔科芙所言:“洪信子具有通过清晰、大胆的动态与静态自身,将感情提炼出来的不凡天赋,她的舞剧则将美国实验性的微量艺术与亚洲戏剧的凝重融成了一体,具有深沉的祭祀美。”
艺术的生命力,不仅来自于艺术家对生活的独特感悟,也来自于艺术家特立独行的艺术表现,《为自由辨》所呈现出的正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个享誉世界的艺术家所具有的如上两种特质。合书而思,洪信子,这位如同风一样自由,云一般优雅,石一般坚强的女人,正光着小脚、摇动着身体,合着大自然的声音款款地向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