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看过蓝苹和王莹演戏,而且对王莹演出的扮相提出了批评。
蓝苹,即江青,人们对她的故事耳熟能详,不必多作介绍。王莹(1915——1974),安徽芜湖市人,是一位从逃婚的童养媳成长起来的电影、话剧表演艺术家、作家。上世纪三十年代,在上海积极参加左翼影剧活动,主演了具有进步意义的影片《铁板红泪落》、《女性的呐喊》、《同仇》、《自由神》;主演了《赛金花》、《酒后》、《少奶奶的扇子》等大量话剧。抗日战争中,她和金山带领演剧队赴香港、新加坡、马来亚演出募捐,支援祖国抗战;1942年赴美留学,宣传中国的抗日斗争,产生了巨大影响;与美国著名作家赛珍珠、史沫特莱过从甚密,结下了深厚友谊;还把抗日名剧《放下你的鞭子》演进白宫。后来受到麦卡锡主义迫害,1955年回到祖国。“文革”中被迫害而死。她创作了长篇小说《宝姑》、《两种美国人》,以及一批散文、随笔小品,被誉为“文艺明星”,也是一位才情并茂的作家。
谈起鲁迅观看蓝苹和王莹演戏,有人可能会联想到《赛金花》的演出。因为王莹当年主演过《赛金花》,而鲁迅著文批评过《赛金花》剧本,“文革”开始,旧事重提,把鲁迅对《赛金花》的批评翻出来横扫了一批人。而且,蓝苹和王莹有过《赛金花》的主角之争,一度还很热闹。揭批“四人帮”时,又把两人的主角之争,列为蓝苹对王莹心生怨恨,直至把王莹迫害致死的动因。这些都引起了人们的普遍关注。
但是,这种联想是一个错觉。因为《赛金花》的正式演出是在1936年11月19日,而一个月前,即10月19日鲁迅先生已经逝世了!鲁迅观看蓝苹和王莹演的是另一出戏,他的善意的批评当时也并未形成文字见诸报端,而是在逝世后,才由一位当事人公布出来。
鲁迅看的那出戏是《钦差大臣》,时间是批评《赛金花》的前一年,即1935年。
一 老戏新排,《钦差大臣》搬上中国舞台
1836年,俄罗斯戏剧舞台上,演出了一台讽刺喜剧。剧情是在远离首都的外省一个市镇上,从彼得堡来的一位名叫赫列斯塔科夫的年轻人,被市长及太太、小姐、一群官吏包围着,人们竞相巴结他、奉承他,甘愿“借钱”给他,市长的太太和小姐还争风吃醋,与他调情。这一切缘于一个巨大的误会:把这个游荡的青年当作了微服私访的钦差。当真正的钦差驾到的时候,舞台上一片愕然,而观众席上却爆发出了轰堂大笑。
这出戏,就是俄罗斯现实主义作家戈果里的名著《钦差大臣》。
一百年之后的1935年,《钦差大臣》被搬上了中国舞台,组织这次演出的是上海业余剧人协会。
上海业余剧人协会,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共产党反击国民党“文化围剿”的产物。当时,国民党强化了在白区的统治,党的地下组织遭到了全面破坏,移动话剧演出,只能到一些学校中进行,活动范围大为缩小。为了应对环境的变化,党所领导的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将有社会地位的戏剧家和电影界知名演员,联合起来,公开到大剧场演出反封建和暴露性戏剧,建立起自己合法的地位,开始同反动势力作阵地战了。1935年4月,上海业余剧人协会正式成立,它是业余性质的话剧中心,大上海的影剧明星、知名导演,如史东山、应云卫、袁牧之、沈西苓、金山、赵丹、贺孟斧、宋之的、叶露茜、王莹、金焰、王人美、蓝苹、施超、郑君里等等,都聚集到一起来了。在上海业余剧人协会筹建阶段,排演了《回春之曲》和《水银灯下》(王莹主演两剧女主角),甫一成立,就排演了《娜拉》(蓝苹主演女主角)。
1935年11月,公演了《钦差大臣》。在剧中,金山饰假钦差,顾而已饰市长、施超饰校长、郑君里饰审判官、蓝苹饰木匠妻。排练已经进行好几天了,市长太太一角还未选定。挑选再三,最终确定由王莹饰演。
二 应邀观看,鲁迅提出善意批评
话剧一公演,上海业余剧人协会就派人专程登门拜访鲁迅,邀请他观看。1935年11月3日夜场,上海金城大戏院(解放后改名为黄浦影剧场)座无虚席。演员们的出色表演,把戈果里笔下的假冒钦差、贪官污吏、庸俗太太、风骚小姐、市井小民,展现得活灵活现,引起观众的阵阵轰笑,或连连嘘声。鲁迅和夫人许广平当晚观看了演出。他在当天的日记记载:“夜同广平往金城大戏院观演《钦差大臣》”。
次日,上海业余剧人协会致函鲁迅征求意见。诚然,鲁迅对果戈里和《钦差大臣》剧本都是十分熟悉的。他翻译了果戈里的长篇小说,多次谈起过自己的看法,在《热风·暴君的臣民》、《三闲集·路》、《且介亭杂文·答〈戏〉周刊编者信》等文章中,还引用《钦差大臣》中的人物或故事、语言,阐述自己的观点。鲁迅对于演出提出了十分善意而中肯的批评意见。但出于对进步剧运和青年演员的关心、爱护,他并未将意见形成文字公开发表,而是请“左联”成员、作家丽尼转告了排演者。
一年之后,在鲁迅逝世的当天,即1936年10月19日,丽尼奋笔疾书了一篇纪念文章《要学习的精神》,才将鲁迅的意见公布出来。丽尼说:“我又记起‘业余剧人’公演果戈里的《钦差大臣》之后,先生在看过以后,教我带给排演者的批评。先生以为那钦差大臣所住的旅馆,门该是朝里开的,所以在门外偷偷看的人才能一个不留神跌了进来,如果朝外开,则是绝然跌不进去的。又说,市长的妻子必定是个丑妇,所以和女儿争风才有喜剧的效果,如果像业余所演出的的那样俊扮,就和作者的本意大有差别了。又指出了各个性格上的正确的理解,如仆人不能像那样聪明,因为傻而自作聪明的仆人是俄国文学的传统。又说到服装,在这里,引证了《〈死魂灵〉百图》里的绘画”。
鲁迅对王莹饰演的市长太太扮相的批评,是很委婉的。就在《钦差大臣》公演之后,有人在《大晚报》(11月2日)上批评王莹的扮相,语言就很尖锐甚至尖刻了:“至于王莹也相当卖力气,这是可以褒奖一句的……我们觉得真正的艺术家,对艺术应该很忠实,而不应该有丝毫的利用艺术为自己出风头的念头。女演员做戏时的装扮,不应存有给观众以‘我很年青’、‘我很漂亮’的私心,应该适合剧中人的身份,如果剧中人是一个老太婆,而演员却扮装成一位美丽少女,剧情完全为之破坏,这简直是对原作的亵渎。……现在呢,王莹女士又来卖弄她的年青漂亮了,在《钦差大臣》中,她扮演的市长太太谁也知道她应该是一位半老徐娘,然而在金城舞台上所见到的市长太太,却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少妇,这样年青的太太有那样高大的女儿,若不是王莹小姐扮装有毛病,那只能怪剧作者戈果里太昏庸了。”
两种批评的语言对照之下,丽尼由衷地说鲁迅的批评:“像这样敏锐的观察,这样热忱的指导,怕是只有先生才有,只有先生才能吧?而我们的戏剧界,今后也竟失却这样的一位良师了!”
丽尼的这篇文章,最初发表于1936年11月25日《光明》第一卷第10号,第二年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先生纪念集》收入了此文。
蓝苹饰演的木匠妻戏份不多,报纸上的剧评只说了一句,“她活绘出了一个失了男人的年青女人的愤激”,而鲁迅未提一个字。
三 耐人寻味,历史旧账如何评述
“文化大革命”中,王莹被捕入狱。审查她时,对她的履历翻查再三,搜罗广泛,而唯独鲁迅对她的批评却未提及。这绝不是疏漏或者无知,个中原因明眼人一望而知。北京鲁迅博物馆的同志曾说过,在“文革”中,“鲁老夫子在天之灵也忙得不亦乐乎啊!”当时,利用鲁迅的声望,从他的著作、言语中,断章取义甚至肆意歪曲,略加穿凿附会,便可引伸出多重解释,而化为致人于死地的重磅炸弹,达到某种阴谋目的。鲁迅对王莹的批评,审查者们为什么不利用起来呢?这当然是不敢触及,所谓连类而及,由王莹就会牵扯到蓝苹,那还了得?王莹因此而少了一个“罪名”。
同台演出的演员,三十年后,境况竟是霄壤之别,一个成了手握生杀大权、呼风唤雨的政治强人;一个成了身陷囹圄、重病缠身、朝不保夕的阶下囚。当年鲁迅对蓝苹的表演未置一词,如果真是地下有知,那么先生看了蓝苹现实中的表演,又当说出怎样的话来!